林书豪在CBA受欺负了吗？

林书豪发出的一条社交媒体，左眼下方的划痕和“救命，今晚又是篮球+拳击”的表达，以及北京电视台的同行们剪出来7分钟上海队对林书豪的防守细节动作，把“国内球员针对林书豪”这个话题，和上海队主防林书豪的罗旭东，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书豪的支持者们怒吼：凭什么欺负我们书豪？

前几天，我正好在上海。上海对首钢和北控这连续两个主场，我都在现场做了解说。有一个细节故事，说给大家听听。上海打北京首钢那场球，打到半场休息，罗旭东主动去找了林书豪。罗旭东对书豪说：我这个人打球就这样，对抗比较硬，小动作比较多。但我不是针对你，我平时就这样，防谁都一样。你心里不要有什么想法啊，我下半场还是这么防。

多有意思的表达。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是觉得，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罗旭东其实挺真诚的，从里面也能看见他对书豪的尊重。不然，他完全没必要去说。两军交兵，各为其主，你死我活，罗旭东和书豪本无个人交情，我管你怎么想呢。同时，罗旭东这番话里也给出了三个信息：第一，我是个专防小外援的防守悍将，我的防守习惯就这样；第二，CBA的整体环境就这样；第三，在CBA打球的小外援，平时都是这个待遇。

注意啊，如果你因为我在罗旭东身上使用“真诚”这个词而感到不适，我想强调一下，我并不站在这些使用超规凶狠动作的运动员这边。这一直是外援来到CBA艰难适应的部分。国内不少运动员在防守时使用的挥肘、顶胯、抬膝盖、垫脚、对脚、绊人动作，是他们从体校开始就学会的招数和习惯。倒退20年，很多教练都会教这些动作。

我到现在仍然记得，我职业生涯最初采访的几场球之一，北京首钢的外援阿尔斯通（不是火箭那个），疯狂追打沈阳部队队一名以下黑脚著称的前锋，阿尔斯通实在忍不了了。

后来在北京广安体育馆，奥神队的前卫五虎之一，老将苑志南，堪称狠招这一行的教师爷，一记铁膝盖，直接顶断了快速突破的首钢队外援克里斯的右膝十字韧带。20年来，CBA一直在力图规范防守动作，保护运动员。国际篮联修改的规则对进攻运动员的保护，也比过去严格得多。这从现在违体犯规吹罚的频繁程度上就可见。CBA防守超规动作的使用，已经比过去少多了，但想根治还有漫长的过程。况且，国际篮联的规则和NBA相比，本身就允许更激烈的对抗，进攻运动员更难获得空间（NBA罚球线以上禁止手测，有防守三秒拉开篮下空间），很多激烈动作发生在狭小空间内，也造成吹罚的困难。

再说一遍，我同样痛恨那些坏动作。但我认可罗旭东表达里的那一点，就是这些防守，不是从林书豪这里才开始的，也不是林书豪一个人面对这样的防守。CBA的每个小外援，每个外线持球的头牌，包括郭艾伦，都在面对同样的防守。在打首钢之前，上海打的就是辽宁。罗旭东怎么防的林书豪，他也怎么防的郭艾伦。

这就是为什么，在面对“林书豪在CBA是不是被针对”这个话题时，你所见到的几乎所有篮球行业内的人们（记者，评论员，运动员，教练），都和林书豪的支持者们意见不同的原因。行业内的统一观点，就是你只有面对这些，而且这不是书豪的独特待遇。因为他们了解CBA，了解篮球，而不像书豪的支持者里，很多以前从来不看CBA，甚至从来不看篮球。

你看见上海防守书豪的这7分钟视频，如果感觉很触目惊心，就是因为你没有近距离看过CBA的多少比赛。其实你把CBA其他小外援面对防守的细节剪出来，北控福格，浙江邓蒙，山东哈德森，广东马尚，你把他们面对防守的细节剪出来，大家都一样。谁身上都多少条血道子，只是他们都是黑人运动员，你轻易看不出来。

CBA几乎每支球队都有专防外援的防守悍将，超规动作都不少，比罗旭东厉害的多得是。不光是国内的，外援里像福特森，防守小动作就很多。咱们就不一一点名了。越到激烈的比赛，越到季后赛，对抗越凶狠，超规动作越多。我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几年前有一次CBA总决赛，因为两边的小外援能力都极强，都是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两边球队内部都定了一条“策略”，极致凶狠的防对方小外援，所有动作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如果有机会，争取把小外援“干下去（你们自己理解啊）”，谁能把小外援干下去有重奖。

站在这个角度上，不管你喜不喜欢，CBA就像一座丛林。这里的文化有些像丛林法则，没有那么多规范，就是恃强凌弱——其实对抗项目的文化都是如此，NBA在新千年以前的规则和文化也是如此，但CBA更强烈和明显。很多时候，这里比的是谁横，谁混，谁更硬。罗旭东也这么防郭艾伦，为什么看上去没有他防林书豪这么大优势呢？因为艾伦也横，他干艾伦，艾伦也干他。

CBA最具江湖情境的对抗，发生在当年北京首钢对山东的比赛里。山东的悍将睢冉以防小外援著称，那身板，那凶猛，当世闻名。睢冉把他一身的功夫，给马布里全用上了。那老马也不是善茬儿啊，老马多狠呀，把一身横练的功夫，也给睢冉用上了。北京打山东，场场这俩人往死里打。有一场，打到后面玩命了，俩人全急眼了。老马飞起来一铁肘，把睢冉直接打飞了，当时老马就被罚出去了。

外界都认为老马和睢冉结了天大的梁子。结果最后老马退役的时候，睢冉发微博致意，赞赏老马的强横，说“防过你是我的荣幸”。老马也回复，对睢冉大加赞赏，说他是个真正的斗士。你说这场面，像不像水浒传里头，豹子头林冲劫道，碰上了青面兽杨志，俩人大杀大砍一番，最后倒成哥们儿了。CBA，就是这样一处江湖气很重的所在。没有混横之气，难以在这里真正立足。

这就是我为什么曾经说过，对小外援来说，打CBA很难的。不光对能力的全面要求和每场接近40分钟时间，你要面对的是千枪万刃的针对性防守。随你信不信，一名小外援在CBA面对的比赛强度，远超他们在NBA面对的情况。我再说极端一点，勇士厉害不厉害？可是水花兄弟要来CBA都不好使。克莱自己运球攻的能力有限，库里的身板儿，在CBA的规则和防守下的受伤几率远高于在NBA。

所以我还说过，其实林书豪不是太适合打CBA。一是因为他的个性——书豪人实在太好了，哈佛高材生，温文尔雅。书豪是来自台湾的美国人，但他确实和老北京队的风格很合拍，规规矩矩，打学生球。在CBA这个江湖上，你不够凶，不够狠，你就是秀才遇到兵。书豪说，我还是乖乖打球。可在CBA，太乖的外援就很难生存。

第二，还因为书豪现在的实力和特点。我说过很多次，我无比尊重书豪，但客观上他现在的强攻能力，在小外援这个群体里是比较靠后的。书豪的三分球不准，这很不利于打没有防守三秒的国际篮联比赛，这意味着他只能靠节奏打到中近距离防守密集的区域去进攻，那里本身就有太多对抗，全是胳膊全是腿。同时，书豪的绝对启动速度也不快，这给了防守人更多机会去给他上身体。很多小外援，速度快，三分准，刀刀杀人，国内球员不是不想逮，是想上身体上不着。

我前面说的那次总决赛，那两个小外援打完系列赛，除了全身几百个血道子，都没受硬伤。为什么？两个人都是速度快，力量极好。用防守人的话说，“我连摸都摸不上他”。就算离近了给对抗，也是国内球员弹出去。几个回合下来，你还敢近他身吗？而书豪，是经常在对抗里倒地。防守人一看，对抗我占便宜，那就更狠了，十八般兵器全上了。

竞技体育，弱肉强食。不知道这在书豪的支持者们看来，算不算针对和欺负书豪。

这两天，这个话题被激起之后，书豪的不少饭圈粉丝的反应，引起了很多篮球从业者和资深篮球迷的不满。其实真没必要。这是书豪为CBA做出的重要贡献，让更多人，更多以前甚至不看球的人，开始关注CBA。她们购买林书豪的球衣，成为CBA联赛的消费者，这在以前不可想象。任何一个行业要扩大圈层和影响力，都要经历这个过程。

在中国，竞技体育的核心受众，也就是能真正解读比赛，关注点在比赛本身的群体，只占总数的15%左右。影响力要扩大，显然需要更多非核心受众，特别是女性受众进来，才能形成破圈和社会影响。这是这一季CBA其他运动员，任何外援和林书豪无法相比的能力。因此CBA的确要保护书豪。其实在大多数比赛里，你可以发现裁判很注重吹罚对书豪的犯规和对抗，哪怕有一些常规对抗也吹了。像上海那一战非常宽松的尺度，在本季北京首钢的比赛里是很少出现的。

在腾讯体育首钢对上海那场球转播的下面，我发现了这样一条回帖，它的点赞数最高。这条回帖和下面的第一条回复，就是两个群体不同逻辑最鲜明的体现。可能他们彼此之间永远不会认同，但我还是觉得，其实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