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生命力和只是活着是两回事。

@库索

讲个故事吧。晚上从京都站出来，拦了一辆私人运营的出租车，我把行李箱放在车尾，想当然地等着司机来帮我搬。那个司机匆匆跑下车来，箱子抬了一半，显得很吃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你能帮我一下吗？」把箱子搬上去，我才发现他年纪很大了，后来在车上他告诉我他今年70岁。在车上我一直没说话，他大概是一路惦记着箱子的事，终于开口说：「不好意思啊，前两年这样的箱子是没问题的，今年开始不行了。」去年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全身多处骨折，四肢和脖子都不能动弹，在病床上躺了八个月，医生说他命大，留下后遗症，左手至今无力。今年过了正月，他恢复老本行，又开起了出租车。
「每天开吗？」我问他。
「每天开。」他说，「这是唯一的收入来源，不然活不下去了。」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去年躺在病床上，因为不能动弹，想了很多人生的事，也反省了很多事。」
我问他反省了什么？他有点哀伤，说年轻的时候到处玩，没干过正经工作，还干过黑社会，终于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又问他现在是一个人住吗？他说一个人住了二十年。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医院那段日子，需要看护，但没有钱，是朋友的太太专程跑来照看了一阵，才度过了难关。
他说得来劲了，就告诉我他现在有一个远距离的恋人，在关东，是搭乘他的出租车认识的。「那个人做的是介护工作，她的母亲患上了阿兹海默症。你知道这种病吗？渐渐会失去语言，失去记忆，不能自理，最后回归到婴儿的状态。」偶遇的恋人讲述的母亲的故事打动了他。后来母亲去世了，恋人开始以志愿者身份去照顾更多的那种病的人，她能够懂得那些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心情。
「她明年也要退休了，我希望她能够到京都来，我们一起生活。不是说结婚，就是想一起生活。」老头说。
「不结婚吗？」
「我对未来十年的人生是有规划的」，老头说，「我想活得快乐一点。想一直开车，多挣点钱，和喜欢的人谈着恋爱，无论健康还是疾病，贫穷还是富有，我要每天都露出笑脸。」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了一眼：「不像你还有漫长的人生，我最多只剩下十年时间，我一定要好好活。」
我想安慰他，就说：「怎么会？现在已经是人生百年的时代了。」
「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但是我知道，『拥有生命力』和『只是活着』是两回事。我的生命力，最多只有十年了。」
他指着他的左手对我说：「摔了那一跤以后，我就不能打棒球了。这件事直到现在也是个shock，我好想打棒球啊。」
我其实中途很想跟他说，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并不敢肯定地说出：是的，我们拥有漫长的人生。但我没说。就像一开始我很想说：你年纪那么大了还出租车，你的孩子应该很担心吧。我很庆幸我没说。因为一些想当然就说出来的话，会变成很残酷的话。这些日子看到的各种言论，让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真正善意、体恤和同理心，现在我想，可能就是「不要想当然」吧。
下车的时候，我抢着自己搬下了行李箱。老头一直向我鞠躬，连声说对不起。我想的是：我以后也不要想当然地让别人帮我搬行李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