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伯庸
在漫长的隔离期里,一个朋友向我求教,她家有个初中生,孩子别的都还好,就是文言文不成。她跟我说,现在古诗文在语文占比大幅提高,特别拉分,必须得把握好。
我告诉她:古文和英文有点像,你背再多的语法都没用,重要的是语感。而语感的磨炼,只能来自于大量阅读。但是,对大部分孩子来说,阅读古文并不是一个舒服的过程,所以只能强行要他们背诵。
古代蒙学极讲究诵习功夫。虽然背诵的内容如今已不适合,但“背诵”本身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手段。我中学时代背古文背得痛不欲生 ,每次看到“朗读并背诵全文”就眼前一黑。但现在回过头来,所有我张口就背的篇章,比如《出师表》《捕蛇者说》、《岳阳楼记》、《曹刿论战》等等,都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肌肉记忆。你提一句“叫嚣乎东西”,我立刻接“隳突乎南北”;你说“衔远山”,我立刻“吞长江”;你说“肉食者鄙”,我立刻能对“未能远谋”;你说一个“苟”字,我立刻能对……呃,“全性命于乱世”。
我走上社会之后,再没有一篇文章我能背诵得像中学课本一样熟极而流。
所以说,古文要拿高分,没有取巧之道,只能靠平时积累,水磨功夫,没法临时抱佛脚。比如你给他讲“动词使动”,孩子未必能明白。但只要背熟《陈涉世家》,一提“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他自然知道生气的是谁。哪怕你不理解“动词使动”也无所谓,语感有了就好。
我朋友见我帮不了她 ,失望而去。但她也不是全无收获,我放下电话,也变得焦虑起来。虽然这会儿距离马小烦小升初还早,可得未雨绸缪呀。这会儿基础不打好,以后可就来不及啦。
虎爸的火苗,开始在我胸口烧灼起来。
马小烦之前也接受过一些传统文化教育。主要是他妈妈教的一些诗词,我教他背了点《声韵启蒙》、《渔翁对韵》,幼儿园里学了一部分千百三。他们本来还打算教《弟子规》,被我严防死守顶回去了。
那时候,我定了个原则。第一,教孩子审美,不教规矩。让他感受到汉语的韵律之美,不能像这德那德班似的,灌输一堆陈腐道理;第二,背诵兼讲故事。死记硬背是必须的,但家长不能脱开责任,要给孩子讲解背后的故事,这样有助于记忆,也可以触类旁通,了解更多知识;第三,不强求,真不想背就算了。竹条和戒尺省下来,以后留到数学课用。
其实还有个第四,不在客人前炫耀背诵……呃,这个另说吧!
出于焦虑和远见,我觉得可以考虑接触一点正式的文言文了。琢磨了一番,我决定从《前出师表》试试看。
说实话,《前出师表》挺难的,拿它当第一篇入门,门槛有点高。不过马小烦一直在听《三国演义》的评书,对三国背景很熟悉,而且他超喜欢诸葛亮,多少可以弥补一点背诵的痛苦。当然,我也另外准备了《两小儿辩日》、《愚公移山》、《狼》、《李寄斩蛇》、《宋定伯捉鬼》一些怪力乱神的短篇章,万一出师表推不下去,就拿这些试试。
我跟马小烦一商量,他还挺感兴趣。
于是从一个月前开始,我每天临睡之前,陪他在床边背一段《出师表》,不贪多,就一两句。第一天背“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第二天背“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一天一天累计。
他一边背,我会一边给他讲解,从字、词到历史背景:
烦烦你知道“先帝”是谁吗?就是刘备。刘禅你还记得吧?被赵云在长坂坡救出来的那个小娃娃,刘备死了以后,他当了皇帝,所以刘备就叫做先帝啦。不过这个词不光用来形容刘备,只要是上一代死了的皇帝,都可以叫先帝……不,不,你不能叫爸爸先帝。
你知道益州在哪里吗?就是现在的四川,出熊猫的地方。三国时候的蜀国就在那。来,我拿手机地图,你可以自己指一指。(10分钟后)你指够了没有!你只是想趁机看手机吧!还给我!
创业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开创事业,就是要做一件很大的事。还记不记得李梓曦的爸爸?中班的时候他是开奔驰去接李梓曦,大班就改高尔夫了啦。他就是在创业,你现在能理解什么叫危急存亡之秋了吧?
我们的节奏是,头天晚上讲解一个新句子,熟读即可,不求背诵。第二天早上,趁着热乎劲背诵,背好了以后,加上之前诵熟的段落,连着一起背。这样一来,每天都可以温习前面的全部——反正也没开学,有大把时间来消磨。
我一直在密切观察,生怕马小烦会不耐烦。我可不想变成一个强迫孩子达到自己梦想的熊爹。出乎意料的是,马小烦居然兴致很足。虽然每个句子都那么诘屈聱牙,但他居然坚持了下来,并没什么不情愿。(当然,中途我充值了一盒新乐高和两个变形金刚。)
读着读着,我惊讶地发现。因为要逐句甚至逐字讲解,不光他在探索新世界,连我对《出师表》也有了新的感悟。
比如说吧。为了方便孩子背诵,我会对长句子进行拆解。“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这一句,我拆出几组对仗:“侍卫之臣”对“忠志之士”,“不懈”对“忘身”,“内”与“外”。孩子背对仗效率很高,背完在前面加一个“然”,中间加俩“于”,后面加一个“者”,就背得了。
还有一个更高难度的句子:“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我是这么拆的: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这样一来,主干变成了四字一句,节奏分明。孩子先把主干背下来,再添加“若有”、“及”、“使”、“也”等虚词,很快便可以推过去了。
通过这种拆解方式,让我发现了诸葛亮的一个小秘密。
我中学时代特别中二,整天写文言文,偏偏又写得极拙劣。老师天天批评,我不服气,觉得他们在扼杀一个文学天才。后来老师想了个办法,让我站到讲台上当场朗读《出师表》,再读一段我的。
我发现前者我能一口气读下去,呼吸绵长不断,而我写的那些狗屁玩意儿,没读上几句,上气不接下气。
从此以后我就知道音律之美的真实意义。好的文章,不止是文气通畅,呼吸也是通畅的。
中文的性质决定了,四字与六字交替出现能呈现出一种近于音乐的美妙韵律,再加上内容上的对仗,即所谓“骈四俪六”。这种文体非常优美,朗读也铿锵上口,极适合吟诵。
不过骈俪体有一个缺陷。它适合抒情,但不适合说事。你要说明白一件事,还得先满世界给它凑对仗去,凑来凑去,句子工了,正经事却偏了。后世韩愈之所以要搞古文运动,就是嫌骈文这种东西太迁就句式,以辞害意,形式干扰内容表达。
汉末魏晋之际正值骈文兴起,《出师表》虽然是一种表,里面同样也有骈俪痕迹。这不算什么发现。但我在带孩子一句一句背诵时,读出了诸葛亮文笔上有一个小特点,或者说小技巧。
需要抒情时,诸葛亮能立刻来一大段华丽骈文,把读者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诸如“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但一旦涉及到具体的事情,他能立刻收回文笔,改回朴实明白。
这种朴实明白的长句子,并不是真的土鳖,而是用骈文巧妙地改装过,且不露痕迹。
还是举刚才的例子:“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把虚词连词什么的剥掉之后,我们会发现,句子的主干可以很轻松地断成四字一句,而且文意相对完整。再加上诸葛亮对平仄的处理很巧妙,抑扬顿挫形成一种暗示。我们在背诵之时,会不自觉地每四个字停顿一下,节奏感登时就出来了。不信你读一下,你想不按这个节奏都难。
诸葛亮在说事理时,虽然写的是散句长,但会有意无意处理成四字或六字一组,再拼装到一块,形成一个貌似朴实的长句。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句虽有节奏,内容却不刻意追求对仗。这样一来,既不影响表达,同时又保留了骈文的声律调谐。文章读起来朗朗上口,却不会流于华丽浮夸。
比如诸葛亮的遗书里有一段:“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 ——大体四字一句,但不追求对仗,因为这是在交代遗产情况;然后画风一变:“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你看,到了抒情部分,稍微点缀了一句对仗,情绪立刻就出来了。真是收放自如。
这个技巧在汉末魏晋的很多文章里都能见到,但诸葛亮运用得最为纯熟。
不信大家可以对比同时期的曹植。曹植的文才,是诸葛亮没法比的,他给曹丕写过一封信,主动表态要上阵杀敌,他是这么说的:
“若东属大司马,统偏舟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禽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策。”
你说文才斐然不斐然,辞藻华丽不华丽,用典妥帖不妥帖?
相比之下,《出师表》是这么说的:“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同样是请战表决心,曹植是浮在半空,满世界忙着对仗,没一句落在地面上行。而诸葛亮早已经把北伐的必要性、客观条件、主观因素说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文人和实干家的区别。
搞明白诸葛亮这个文风特点,再来背诵《出师表》,就轻松多了。很多长句子这么一分拆,带节奏带到飞起,马小烦也背得飞快。当然,这个拆分方式只是为了方便记忆,其实有点割裂文意,大家要注意。
我从2月28日开始让他背,今天是3月22日,差不多一个月。他已经顺利推进到“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一句,胜利就在眼前。
昨晚我问他:“我们快背完喽,你觉得诸葛亮这个人忠心吗?” 马小烦的回答出乎我意料:“我觉得诸葛亮像爸爸你。”
“是因为智慧?相貌?还是两者兼有?”我很高兴,催促他详细说一说。
“你每次送我上学,在车上也是这么讲话的。”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出师表》里好多诚宜啊、宜啊、不宜啊——这不就是,你应该做什么和你不应该做什么吗?跟你一样。”
“…………”
从前我看《出师表》都是一扫而过,未及细思。听他这么一说,我回头自己读了一遍,忽如醍醐灌顶。
《出师表》号称“千载一表”,但严格来说,它是最不像表的一份奏表。表是什么?是臣给君写的报告,姿态自下而上。
而《出师表》里诸葛亮对刘禅的种种规劝,完全不像是一位臣子劝皇帝。就像马小烦指出的那样,诸葛亮一直在说这个”宜”,那个“不宜”,大到朝政用人,小到言谈举止,简直像是在宣读小学生行为规范手则。所以历代一直有人说,诸葛亮霸道,是权臣,居高临下对刘禅指手划脚。
但再多读几次你会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就拿人事来说吧。
换了曹操上出师表,只需说一句“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就够了——皇上,这都是我的人,你好好任用,别多问哈,后面不用说了。
而诸葛亮是怎么说的?
他推荐完这些人选之后,不放心地补了八个字:“宫中之事,悉以咨之。”
按说这八个字精炼得很,已经把核心意思说透了。可诸葛亮还没完,他生怕刘禅看不明白,赶紧又添了几句。
“宫中之事”后面,接一句“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后面,补一句“然后施行”。最后想了想,又加了一段:“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这哪里是霸道,这分明是絮叨啊!
这语气我太熟悉了。我送马小烦上学,一路上就是这么絮叨:“你上厕所记得跟老师主动说,别害怕。厕所知道在哪吗?撒尿时记得离池子近一点——但别太近,不要把尿溅身上。尿完得洗手啊。”
罗里吧嗦,没完没了,恨不得把每一个环节都叮嘱到。你们品品,是不是跟前面那段出师表的画风有点相似?
也许举我奶奶的例子更合适。我奶奶烙羊肉馅饼,每次端上桌,她都来一句:“赶紧趁热乎吃。” 我还没动筷子,她总会补一句:“要烫你就先吹吹。” 我每次都暗笑老人唠叨。这不废话嘛,真烫我还不知道等会儿再吃?
她过世之后,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羊肉馅饼,再也没听过“要烫你就先吹吹。” 我从那时候起,才逐渐明白奶奶藏在这些废话里浓浓的关爱,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爹妈现在也变得絮叨了,我一点都没不耐烦——好吧,其实还有一点——但更多的是珍惜。他们在用这种废话在爱我。
这次背书,我发现《出师表》里这种“废话”特别多,诸葛亮恨不得把每一件事都叮嘱一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种情感,活脱脱是一个行将出远门的老父亲,担心傻儿子在家里吃不上饭,忧心忡忡,拉着手反复叮嘱。
“陛下啊,我烙了好些饼,可都套你脖子上了。你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吃完眼前的,别忘了再转一下啊。有座你就坐着,没座你就站一会儿……”
他要真是个霸道权臣,真心不用操心到这地步。
《出师表》里诸葛亮对刘禅体现出的感情,绝非单纯的君上臣下,也不只是传统观点赞扬的拳拳忠心。在我看来,那是一种无限接近于父母对子女的关切。距离我第一次读《出师表》已经过去几十年,直到有了孩子,才体会到这种情绪,而我这时也已经老了。
文章的最后,分享一些小八卦。
马小烦第一次背这么长的文言文,纵然有我讲解,背得也很吃力。他总会犯一些哭笑不得的错误。
比如他总会把“疲敝”和“崩殂”记错位置,背成:“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疲敝,今天下三分,一周崩殂”——好嘛,刘备也真惨,拖了七天才死。
再比如他会把“志虑忠纯”记成“志虑清纯”。郭攸之、费祎和董允三个蜀汉大臣瞬间变成了SH48……
他前期碰到的最大困难,有一句“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这句确实很拗口,而且这里的“遗”要读成“喂”,他总忘。我说你可以用联想记忆法。第二天他果然倒背如流,一边背还一边狂笑。
我问他为啥笑,他说我是这么记的:“先帝捡粑(粑)以喂陛下……然后想象那个画面,就再也忘不了啦。”
行吧……只要刘禅不给你托梦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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