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跟一位长辈聊天。
长辈说,之所以做咖啡的能忽悠出需求来,主要是:在中文咖啡里,咖啡俩字,听着有格调,能溢价。
——他自己参与过火锅生意,这就比较朴实,没法玩啥噱头。至于上市去圈钱,更是想都没想过。
——于是抱怨:咖啡这种听着有格调的词,可以提出“咖啡需求大幅增长”,忽悠投资人。
明明大家都爱吃火锅,为啥没法忽悠“火锅需求”呢……
那,说到咖啡的格调,聊聊文字的事。
我当初翻译《流动的盛宴》时,海明威在咖啡馆要了一杯coffee au lait。我还跟编辑讨论:
是直接翻成土土的“牛奶咖啡”呢,还是洋气一点,“欧蕾咖啡”呢?
——法语的au lait,相当于英语的with milk。
——您发现牛奶在法语里是lait吧?那补一句:牛奶在意大利语里是latte——拿铁那个latte。
所以了:
“我要杯欧蕾”、“我要杯拿铁”,听着很酷;在法语和意大利语里,“牛奶咖啡”。
当然咯,现在咖啡店卖的欧蕾和拿铁,那都有一套规矩配方,不是我往咖啡里瞎兑点牛奶就算数的,但意思是这个意思。
许多看着很精致的外来词,其实说穿了没那么玄乎。
类似的例子,并不少。
意大利有个名典故:Ordine dei frati minori cappuccini,中文译作“嘉布虔小兄弟会”,是教会某支派。
这一派人,喜欢穿浅褐色袍子。
意大利人后来搞出了种咖啡喝法:用奶泡打在咖啡里,色彩特殊,很像嘉布虔派的袍子,于是借了cappuccini起名——这就是卡布其诺cappuccino。
叫卡布其诺,听着就活泼俏皮;如果译作嘉布虔,“兄弟我请你喝杯嘉布虔兄弟会咖啡”,氛围就不同了。
大多数没啥时间的人,早上爱来个一口闷的,会喜欢espresso。说白了,浓缩咖啡。
不过您去咖啡厅里听点单,没几个人会说“浓缩咖啡”;多半还是会用英语口音别扭地发个意大利语词:
“要个espresso。”
大概,如果咖啡厅里把拿铁、卡布奇诺、espresso都变成“牛奶咖啡”、“奶泡咖啡”、“压缩咖啡”,格调和氛围不免会打折吧。
所谓的咖啡需求里,这种文字游戏保持的姿态,占了多少因素呢?
换个角度聊吧。
咖啡和茶,无非都是富含咖啡因的提神饮料。
但为啥咖啡馆和茶馆,酝酿得出完全不同的调子呢?
话说,19世纪中期,上流社会欧洲人还相信,东方人最懂得喝咖啡——《基督山伯爵》里,基督山在1838年的巴黎宣传土耳其式的喝咖啡法,并视为高级。
大概因为,咖啡最初从埃塞俄比亚起来,流行于阿拉伯世界。
1530年,大马士革就有咖啡馆了。到1554年前后的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的人管咖啡叫“黑色金子”。
那会儿阿拉伯世界和西方世界不太对付,所以西欧人对咖啡,最初是有警惕心的。
大概在我国这里张居正逝世后几年吧,教皇克莱门特八世给咖啡行了洗礼,从此西欧世界才能好好喝咖啡了。
有个传说中的逸闻,不知道真不真:当时有人反对说,咖啡是异教徒的玩意儿,不能喝。但教皇的逻辑很精妙:
“上帝创造这么好的饮料,怎么会只给异教徒喝呢?一定是赐予我们这些好人的。”
于是下头一起跟进,说喝咖啡可以保持头脑清醒,有利于更专注地侍奉上帝。
但欧洲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爱喝咖啡。《趣味生活简史》里说,1610年——也就是我国万历朝后半段了——英国有位叫乔治·桑兹的先生念叨:
“咖啡颜色如煤烟,味道也和煤烟大同小异。”
伦敦第一家咖啡馆,据说开在圣迈克尔·康希尔坟场——现在谁会把咖啡馆开在坟场呢?——老板帕斯奎·罗西先生,对外打的口号是:咖啡可以治头疼,治感冒不通气,治肠胃气胀,治通风,治坏血病,防止流产,治眼睛酸痛。
——您是卖饮料还是卖药来着?
威尼斯在1645年出现了街头咖啡馆,巴黎人则是在差不多三十年后,有了咖啡馆。
刚才也说了,咖啡和茶都是富含咖啡因的饮料。对西欧人来说也无非是东方产品。则西欧世界的咖啡馆,也该和我们这里茶馆差不多才对吧?
怎么会起来的呢?
这里头有个缘故,18世纪末,法国人攻巴士底前夕,巴黎的咖啡馆突破两千。
可以归结的缘由大概有二:其一,法国咖啡馆当时能熟练地用过滤器和热水来处理咖啡了。其二,允许妇女进咖啡馆。后一点具有决定性意义:
有个公共场所,有男有女有喝的,能吹牛和抱怨能哭能笑,这样的所在,老百姓都爱来嘛。
——嗯,虽然听着还是像茶馆。
18世纪,除了威尼斯和巴黎,欧洲还有一个所在,咖啡馆发展凶猛:那就是维也纳了。
但那也是有缘故的。
维也纳身为中欧重镇,是奥斯曼重点攻击的对象。战争与和平的空隙之间,永远掺杂着大胆的商贩和边境的游民,他们把咖啡带进了维也纳。点亮维也纳咖啡事业星星之火的,是位叫做约翰内·迪奥达托的亚美尼亚人。1683年奥斯曼大军袭来时,他老实不客气,在维也纳开起了自己的咖啡馆。他给奥地利军队担当翻译,同时胆大包天地在战争期间从事咖啡贸易。两年后,奥斯曼大军走了,维也纳给了迪奥达一个独家专营咖啡权。
所以咯,还是看时运。
说回巴黎。
咖啡和咖啡馆,其实也不完全是一回事。许多人爱晃咖啡馆,并不一定是真爱喝咖啡。
巴黎咖啡馆在18世纪,还和观光没啥瓜葛。就是露天茶亭的调子。
大概1823年始,巴黎流行起用玻璃和钢铁掺入建筑,各类露天拱廊商店街出现。人民爱上了逛街,逛街逛累了,就找个咖啡馆喝喝呗?
——于是咖啡馆,尤其是露天咖啡馆,起来了。
19世纪中后期,巴黎大改建,加宽道路,拓林荫大道。当时路边的露天咖啡馆,既能看街景,又能喝东西,也行。所以严格来说,咖啡馆的成长和商业街,是有瓜葛的。
实际上,直到1860年代,咖啡馆还主要是穷学生社交的地方。1860年代,四个来巴黎学画的穷学生——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和巴齐耶——在盖尔布瓦咖啡馆边喝咖啡边抨击学院派绘画。这四位中的三个后来成了印象派的大师。现在说来风流潇洒,其实还因为:
那时候,除了咖啡馆,他们也没别处可去。
说回开头,1920年代海明威混在巴黎,在咖啡馆里写小说。听来很酷,其实是因为在自家写东西,没法安静,而且冷;到咖啡馆里写东西,暖和,一杯牛奶咖啡耗一天。
喝完咖啡,还能要杯白葡萄酒,要点牡蛎,犒赏一下自己。
——是的,哪怕海明威这种巴黎咖啡馆著名的传奇,在咖啡馆耗着,也不专为了喝咖啡。
您也看到了:
泡咖啡馆是一回事,喝咖啡又是一回事。
就像老舍先生《茶馆》里,泡茶馆的诸位也并不专为了喝茶。
吃的,喝的,玩的,闲的,休息的,打听事的,三教九流都有。
泡茶馆是一回事,喝茶又是一回事。
LE PROCOPE据说是法国第一家咖啡馆,在圣日耳曼大道上。这里有两个著名卖点。
其一,年轻时的拿破仑去过这家,临了没钱买单,把自己的帽子抵押在这儿了。
其二,也是我会去这家的原因:这家卖古法炖的牛头肉——的确也挺好吃。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就像巴黎春天的普希金咖啡馆,一般去熟的是为了那里的拿破仑蛋糕和马卡龙。我有朋友爱去洛东达咖啡馆,是因为那里到季节了有牡蛎。
花神咖啡馆和双叟咖啡馆在圣日耳曼大道肩并肩,但那里的咖啡其实不算顶尖好喝,主要是景致好。
大家聊起来,都说花神的热巧克力、双叟的煎蛋,都算性价比高的——真喝咖啡,就不一定去那里了。
是的,许多去咖啡馆的,真的不是为了咖啡去的——连巴黎的咖啡馆,许多都这样了。
这世上爱混咖啡馆的人多,并不代表真爱喝咖啡的多呀。
说直白一点吧:
世上当然有许多人爱喝咖啡,也有许多人爱喝茶,有许多人爱喝这个那个的,都正常,挺好的。
尤其对我这种什么都喝的人而言,口味越多越好。
但泡咖啡馆和喝咖啡不是一回事。
就像泡茶馆与喝茶,不是一回事似的。
真正爱喝咖啡的人,与假装爱喝咖啡的人,也不是一回事。
绝大多数因缘背景,都是历史渊源与机缘巧合凑起来的,没法完全复制。
许多外来的产物,得靠着一点神秘感和格调(牛奶咖啡喊成欧蕾或拿铁)来维持体面:这是大家都不太肯揭破的小秘密。
这种神秘感和格调,令许多饮品/食物等等,其实不是为了口味本身,而是为了社交(多少人买喝的是用来拍照发朋友圈的呢?)存在的。
就像妙玉自己爱喝茶就算了,偏要拿茶器和水摆谱,目的就不太纯了。
许多所谓刚需,细想全都是类似的隐性社交等级攀比。
当然也不奇怪。
毕竟绝大多数需求,都是商业社会生造出来的。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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