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不够侠气，只看他对强者和弱者的姿态

作者：张佳玮（来自豆瓣）

我一直觉得，江南七怪之首飞天蝙蝠柯镇恶，那是真正的大侠。

大侠不在武功高低，在气性，在姿态，在为人。丘处机当初跟江南七怪服输时就说了：

学武之人，人品至上，武功乃是末节。自己教的杨康人品跟郭靖差距如此之大，日后自当传言江湖，说自己在江南七怪手下，输得一败涂地。

那时郭靖刚出道，已让丘处机如此感佩。

更不用提近半个世纪后，郭靖的传奇了。

跑题了，说回柯镇恶。

什么样的师父，出什么样的徒弟。柯镇恶这人性格暴躁，有点自卑，相当偏激。

但重信然诺，知错能改，大义凛然。郭靖后来守襄阳，也未尝不是跟大师父学的：毕竟大师父为了教他，背井离乡去大漠，说十八年，就十八年。

郭靖一辈子以弱抗强，也可说是学他的大师父：毕竟柯镇恶从出场后，射梅超风，战陈玄风，唾东邪，揍西毒，骂北丐，都在跟强者放对。

《神雕侠侣》末尾，杨康当年死去的铁枪庙中，有一段故事。

柯镇恶被彭连虎等老对手们擒住了。柯镇恶提了一个神乎其神的要求：他当时身负关键信息要传递，故此，要求对方放了自己；之后，自己回来领死。

——听起来很扯。换我是彭连虎们，第一反应是：

“我们放了你，你让你天下无敌的徒弟来拍死我们，那怎么办？这种要求，你也提得出来？”

柯镇恶居然真敢提这么神经病的建议。

彭连虎这些老对手们，居然真的敢放他走了。

之后铁枪庙里，那几位也在讨论。侯通海问沙通天，柯镇恶会不会来。沙通天说：

“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

彭连虎还算了解柯镇恶：

“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之后柯镇恶果然来了，侯通海震惊了：

“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果然，柯镇恶居然真不拉来他天下无敌的徒弟，也不躲在襄阳城里。就把信传完了，千里迢迢回来铁枪庙，大义凛然：

“老夫私事已了，特来领死！”

这是真大侠。侠气得都邪门了。

话说，对强者如此，对弱者的姿态如何呢？

那就是柯大侠最狼狈的一段经历了。

《神雕侠侣》开头说了：

当日郭靖黄蓉一度想要接柯大侠去桃花岛。柯大侠不去。

说来也不难理解：老头子了，不想到徒弟那里寄人篱下；嘉兴是故乡，水土养人；性格刚强，不想拖累徒弟，不想被人施舍。

也可能他本是市井之人，喜欢街头巷尾，呆不惯桃花岛。

可是过段时间，柯大侠自己跑去桃花岛了：无他，欠赌债了。

柯大侠一生都硬气，没跟谁低过头。东邪西毒北丐都敢死扛，可是遇到赌债，没辙了。

我寻思着，他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偏又好赌，这不本来就是作死么？

虽然金庸小说里的设定，耳力手法出色的大侠，赌博有先天优势，但柯大侠到底眼睛不好了。

《飞狐外传》里，天下顶尖玩毒能手石万嗔，瞎了眼后，还企图下毒害人。他倒是自觉出手毫无破绽，可人家不用看出他的手法：只趁他瞎了，把杯子一调换就完了。

柯大侠再好的听力，再妙的手法，遇到明眼人赌棍，终究赌不赢吧？

在我想象中，大概，柯大侠以前是常赢的，所以不知道赌场艰险。

在我想象中，大概，当初的故事，是这样的：

江南七怪除了柯镇恶之外的六个人，聚在一块堆。

韩小莹道：“大哥又赌输了。怎么办呢？”

张阿生道：“那还有什么？我去还了钱便是。”

全金发道：“欠债还钱，也倒罢了；只是大哥这般输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韩宝驹道：“呸！我去将那些赢大哥钱的贼杀才都打上一顿，让他们再不敢赢大哥的钱便了！”

韩小莹道：“兄长，这么一来，我们还算是江南七侠么？和地痞流氓，又有什么差别？”

韩宝驹挠了挠头道：“要不然，让二哥去替大哥赌，以他妙手空空的神技，赢那几个狗才，那自然是手到擒来……”

南希仁道：“不好。”

朱聪道：“什么不好？”

南希仁道：“替赌不好。”

韩小莹道：“四哥就是这个性子，你要说，便一气说完。”

南希仁道：“大哥不高兴。”

朱聪道：“四弟，你是不是说，大哥只是爱赌，不是爱财。若我替大哥赢了，大哥反而不喜？”

南希仁道：“嗯。”

朱聪道：“四弟说得有理。要不，如此这般：日后大哥赌博时，我们只远远跟着，那些贼杀才要使手段出老千时，看到我们，便不敢了。”

于是，大概，柯镇恶一直懵然无知地，享受着兄弟们的帮衬。所以，一直不知道赌场的残忍。

直到他回到嘉兴，重回赌桌，而兄弟们都逝世了……

听起来，还算合理吧？

柯大侠爱嘉兴这个故乡，不肯去桃花岛依附徒弟。但欠了赌债，又不肯耍赖，那就只好跑路躲债了。

黄蓉替柯镇恶还了赌债后，柯大侠大喜，要求赶紧回嘉兴：于是我们迎来了《神雕侠侣》的开头。

黄蓉哄柯大侠，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然而细想来，其实黄蓉一辈子，都是在这么哄着郭靖：好成全让他当一个真正的大侠。

这一老一少的率直，都是黄蓉细心周到哄出来的。

说柯大侠最萌的一个细节。

当日朱聪用柯大侠的毒菱毒了彭连虎。之后双方交换了解药。

妙在换了解药后，柯大侠冷冷地叮嘱了彭连虎：

“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则中秋节烟雨楼头少了你彭寨主，可扫兴得紧哪。”

对面乃是敌人。他不补这句话也没问题。到时候彭连虎自己酒色暴亡，也是自己作的，没人去怪他。

但柯大侠还是嘱托到了——看着是冷冷的，其实更像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医嘱。

说去教郭靖就一走十八年，说要回来领死就回来领死。

对东邪西毒北丐重拳出击，对市井赌鬼和中了自家毒的对手倒心慈手软。

真正傲上而不忍下，重信然诺：是所谓真大侠。

襄阳城头郭靖的身影，背后是柯大侠那双什么都看不见，但一生不会走歪路的眼睛。

来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