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望要是太高的话自己和周围的人都痛苦

作者：毛冷瞪

我姥爷年纪大了，最近固然身体很不好，但严格说起来从几年前开始，身体就开始明显地走下坡。我小时候是我姥爷带大的。我20出头的时候想着，等我将来生了一个小女孩，我姥爷就可以像小时候带着我一样，带着她出去玩。

那个时候的我，对衰老一无所知。等到刘腿满地跑时，我姥爷带着她出去玩是没戏了。不光如此，我带刘腿看我姥爷，阖家欢乐、亲密无间的场景也不多见，因为我确实是刻意逃避带刘腿去看他。

我姥爷渴望的场景是：孩子围着他亲热得不得了，不管他怎么开玩笑，孩子都懂他，各种甘之如饴。事实上，我姥爷逗小孩有一个奇招，就是弹脑瓜。刘腿这个人天生就各色，碰哪里都不行：“你不许碰我！”更何况是弹脑瓜这种确实挺疼的娱乐活动。

我姥爷称呼小孩子的方式也不同凡响，“小兔崽子”出镜率最高。刘腿又不习惯被称之为小兔崽子，所以每每到了太姥爷家里总是不呆在太姥爷跟前。

我的姥爷，年纪到了这里，心里最怕什么大家也都清楚。看到刘腿回回儿都逃走，往往就坐着唉声叹气：“看见没，这孩子讨厌我。”老人迷信孩子跟谁亲谁就活得久，这个叹息包含的内容太可怜了，我实在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结果就习惯性逃避不敢带孩子去见他。

但我姥爷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抱着极高的期望。他对自己的健康和寿命抱着极大的期望，所以这回病了，心情郁闷极了，我还找了上门咨询师来开导他。年轻时，他对自己的子女抱着极大的期望，我妈天生就没有往符合他期望的方向长。他盼着自己的孩子勇敢又开朗，我妈是一个喜欢安静又害羞的小孩。他盼着自己的女儿才华横溢又无比泼辣，我妈从小就社恐，在我姥爷擅长的艺术范围内又没有我姥爷那样的高度。于是他每天、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表达自己对这个孩子的失望。他发火、讽刺、当众责骂，一直持续到他自己年迈了，要仰仗这个唯一的女儿照顾他。他说：“这些年，你妈妈的脑子比以前好使多了。”我猜对我妈来说，这句话应该起不到什么安慰的作用。

他对我当然也抱着极高的期望，我在童年时特别幸运，基本符合他的预期。符合预期时，他会不惜一切溢美之词来表扬这个孩子，当然也不吝疯狂贬低其他的孩子——包括他自己的孩子。我长大了，长大了，长到上班了，并没有从事跟文学相关的工作。那些年他找我谈了好几次，说：“你要仔细考虑怎么才能走上写作这条路，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等我走上这条路了，他却对我彻底失望了。他读了我的书，看到我一边带娃一边写东西的生活状态，对我说：“你这样是不可能写出好东西来的，你得有生活。”他又说：“你写的东西都是时兴的流行词儿，这些东西流行过就会过去了，以后没有人会记得你写的东西。”

在他讲话底气越来越弱的时候，他会慢慢地、弱弱地对我说：“你这样不行。”

所谓“这个人对我很失望”，可以说是我终其一生都在尽可能避免的境遇。避免别人对我失望，并非通过脚踏实地的努力，而必然要通过表演、讨好、一蹴而就来达到别人的预期。并且预期值在这里，达到就心满意足了，关于我自己有没有什么想要做得更好的愿望，我自己的期望在哪里，几乎从来没有想过。

当我读到育儿文章中说“父母的期望对孩子是一种伤害”，我马上就认同了这个观点，然后在跟刘腿相处的时候尽我自己所能不表达——最好是根本不抱着——啥子期待。她想去爬树了，就去爬。她爬不上去了，没关系那就下来吧。爬到腰上也很好，今天压根不想爬也很好，每天都要去爬到顶点也OK，总之我没有什么观点，都可以，爬了就爬得很好，摔了就抱着哄一哄，因此在刘腿所参加的任何体力运动中，我能看到她跟别的小朋友状态上的差别。别的小朋友（特别是拥有一位家长不断在旁边表达鼓励的，你怎么不能再走远一点再多游一会儿的）（这样的家长确实还挺多的）会比较紧张和胆怯，刘腿却是放松的、坦然的、专注的。体力运动固然是她的强项，到现在，学认字也是，讲英语也是，唱歌也是，画画也是。但我并不是真的不抱着任何期待。我巨热切地期待着她能保持着这种放松、坦然、专注的状态面对生活中所有任务和工作，也期待着她将来能在任何款式的生活中保持着相对的好心态和坚强。为了达到这些期待，我做了很多别人都觉得很偏执又不好理解的事情。

我也期待她能跟现在的自己不一样，能不要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能更成熟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我也希望她“给我长面子”，能有啥特别突出的一技之长比如就跟日漫一样痴迷某个运动勇往直前，当然也希望她将来能跳出什么奇怪的婚姻魔咒找一个“好的”另一半，可是我对自己说，我期待怎样是我的事，她有自己的原因和自己的方式，现在我还能帮助她还能做点什么引导引导她，长大之后更多事情都与我无瓜了。我就很希望自己能记住现在这个心态。在她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我肯定都会有我自己的期待。期待她上什么样的学校，找什么样的对象，过什么样的生活，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法罢了。她做什么决定并不干我屁事。

来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