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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口罩:那些红了眼的入局者

最近这两个礼拜,北京的天气逐渐热起来了,我的同事们见面时都在相互抱怨说,厚厚的一层口罩捂在脸上,实在是太不舒服了。

自从疫情开始以来,经过这漫长的四个月,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戴着口罩的生活。尤其在疫情初期,网购平台上的一次性医用口罩价格翻了几十倍,却还是供不应求。

那么,在这个巨大的市场背后,那些卖口罩的人又经历了什么?他们赚了多少钱?又踩了多少个坑?抱着这个疑问,我们采访了两位口罩产业的从业者。

小A

大三学生,口罩厂投资人

我是安徽桐城人,在上海读大学。

在疫情之前,桐城这个地方本来就有很多口罩厂。在疫情初期,有不少浙江那边的人来我们这里扫货。因此,很多濒临倒闭的口罩厂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但是,在那个阶段,人们还没想到要掺合这个生意。直到后来,国内外的疫情越来越严重,本地人才纷纷加入,投资办厂。

据我了解,我们这边各种性质的口罩厂有四千多家。

到了三月底,我们学校迟迟不开学,我在家无事可做,便也动了心思。我家的很多长辈都是做生意的,再加上我身边的一些朋友也入了局,我便开始着手找厂房。

在当时,租厂房、招工人、办手续之类的都好解决,但是原料和设备都已经很难买到了。

在疫情爆发前,一台口罩机只需要三四万块钱,而在当时,它的价格已经被哄抬到了 70 万一台。

幸好我家里有个熟人在宁波做这个生意,靠着他的介绍,我们连夜开车去宁波的工厂,花 31 万买了一台设备。

宁波那家工厂里的情形也挺令人震惊的。厂里人来人往,全都是买家和倒爷。厂里的机器还在组装阶段,就已经被各路买家像拍卖一样预定走了。

除了口罩机,我们还买了一台往口罩片上安装耳带的机器。这种机器在疫情之前只需要两三千一台,而我们当时花了 1.8 万。

除了设备,我们还需要找原料。一次性医用口罩最重要的原料就是中间的那层「熔喷布」。

相信很多人都在网上看过那个所谓的「口罩过滤性测评实验」,也就是说,往口罩里倒一点水,看会不会漏下去。事实上,这种测评方法完全不管用。一次性医用口罩是用两层无纺布夹着一层熔喷布做成的。哪怕没有中间的那层熔喷布,无纺布也足够把水给托住。

但问题是,口罩中真正具有隔离病毒功能的只有那层熔喷布。因此,如果你想检查买到的口罩是否有用,最好还是把口罩拆开,看看中间是否有一层棉花一样的东西。

话说回来,「熔喷布」这种原料在疫情之前,也就是一两万一吨;而我们买到的熔喷布,在当时已经涨到了 38 万一吨。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算了一下,投产之前,我们的成本投入大约是 80 万。

开始生产之后,尽管我们在调试设备的阶段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尤其是第一批口罩生产出来的时候,我还试戴了一下,觉得蛮有成就感的。

当时,我们卖出去的第一批货是 10 万个,出厂价是一块钱一个,而我们的成本大约在 8 角钱。

在四月上旬这个阶段,尽管国内各地的疫情都已经趋于稳定了,但由于国外疫情的发展,口罩厂依然不愁销路。在当时,我的口罩厂每天大约能生产 14 万个口罩,每个口罩的利润大约在三角钱左右。半个月之内,我们前期投入的八十万成本就已经赚回来了。

但是,好景不长。四月末到五月初,因为疫情逐渐稳定,再加上相关部门对防疫物资的管控力度加大,口罩这门生意开始变得不好做了。国内市场不断下滑,至于国际市场,尽管国外疫情还很不稳定,但我们大多数厂家的产品都没有办法出口,销路堪忧。现阶段,我们的出厂价被压到了 4 角到 5 角,利润空间已经被压得很低了。

我早就预料到,这种投机的生意注定不能长久,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么快。我父亲曾说过,这个行业就是一个大泡沫,一旦破灭,很多人会倾家荡产。而如今,确实已经有很多口罩厂倒闭了。尽管我们眼下还没有开始赔本,但还是有必要斟酌一下,这门生意还值不值得做下去。

大新

熔喷布机销售员

我们公司是一家机械制造公司。在疫情开始前,我们原本的主要产品是包装材料制造机,主要面向海外市场。但是,受到疫情影响,我们的外贸业务做不下去了。

到了二月底,公司的领导决定转产。当时,经过了一番考察后,他们认为,在这个阶段开始卖口罩机,已经晚了。于是,他们决定研发熔喷布机,并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就投入了生产。

我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是通过同事的朋友圈。他们是跑内贸的,对公司的最新动向比较清楚。他们在朋友圈中说:熔喷布机就是「印钞机」。

我看到了这个说法,就去网上查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按照当时熔喷布市场的行情和一台熔喷布机生产的效率,所产生的利润相当于用印钞机印五元纸币。所以,说它是「印钞机」倒也不为过。

三月底,我和同事们接到销售任务,开始售卖熔喷布机。我以前是跑外贸的,没有国内客商的资源,所以,我只能自己去网上找机会。

我先是找到了百度贴吧里的「熔喷布吧」,发现有很多人发帖寻找购买渠道,还有人贴出了交流信息的微信群二维码。很快,我就顺藤摸瓜,加入了二十多个跟熔喷布产业有关的微信群,在里面发布广告。

两个月以来,我每天都能接到好几十个咨询电话,市场热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个年长客户告诉我,他是从改革开放初期开始做生意的,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一门合法的生意居然被炒成这个样子,真是活久见」。

对于我来说,这种局面更是「活久见」。两个月来,主动找上门的客户不计其数,天南海北,各行各业。

比方说,有个东北客户告诉我,他原先是在上海工作的制片人。以前,他们这一行是很忙的,有很多网剧或者纪录片的活儿。但是,疫情爆发后,他就彻底没活儿了,为了生计,只能找新的出路。

他之所以找上我,是因为他认识的一些影视投资人在那段时间也介入了防疫物资的生意,他便干起了倒爷的买卖,帮他们找设备,赚取佣金。

还有个河北来的客户原先是开夜总会的,通身一股「大哥」的做派。他告诉我,疫情爆发后,夜总会关门了,他便带着手下的那些看场子的「小弟」,开始做口罩生意。

他是一月份开始做口罩的,赚了不少钱。后来,他发现市场上很难买到熔喷布,便决定买设备自己做。

这位大哥特别有意思,来厂里看过设备之后,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当场付了四百万全款,定下了两台熔喷布机。他说,自己特别赶时间,还得去无锡讨债,「老弟啊,你盯紧一点,哥哥比较忙,先走了」。

印象最深刻的客户是一对来自安徽安庆的老夫妇。碰上他们的时候,我正在厂里给别的客户讲解设备,见他俩在一旁听,便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抵押了家里的一套房子,来给儿子买设备的。

他们的儿子在海南开网吧,但是疫情爆发后,网吧开不成了,银行的贷款还不上,便十分着急。老夫妇从朋友那里听说,卖熔喷布的生意很好做,便来了我们厂,想买台设备回去。

当时,我极力劝阻他们,不要盲目投资这么一门他们完全不了解的生意。毕竟,他们是抵押了房子的,家里条件并不足以支撑一门高投入高风险的生意。但他们依然坚持,还说孩子可以从海南回来学技术,没有问题的。

当天,我把老夫妇俩劝了回去,他们便找了家酒店,在我们当地住下了。

第二天,他们的儿子带着合伙人,从海南赶过来了。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一身名牌,没吃过什么苦的样子。无论我怎么劝阻,他们都坚持要买设备。最终,我没劝住,便卖了一台设备给他们。

后来,我在他们当地找到了一家合作方,给他们提供技术支持。目前来看,他们的厂开得还算顺利,但我们也没有更多联系了。

这两个月以来,除了买设备的客户以外,我也没少跟全国各地的「倒爷」们打交道。自从疫情开始以来,由于物资紧缺,「倒爷」们成为了市场上最稳赚不赔的赢家。从口罩到熔喷布,乃至测温枪、医用酒精等等,凡是跟疫情相关的产业,都少不了「倒爷」的身影。

他们的交易方式很简单,只需要在各个微信群里发布这样的消息:坐标某地,X 吨熔喷布,需要的来,定金锁货。

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叫「定金锁货」。

是这样的,「倒爷」们手里的那些紧缺物资都是从天南海北找来的,通常来说,买家在得到货源消息后,如果想要当面验货,就得付出时间成本,赶往货源所在地。

但是,由于熔喷布这类物资实在过于紧俏,如果一个买家想要先验货,再付款,通常情况下,就已经被别的买家捷足先登了。

所以,「倒爷」们会要求买家先拿出一定比例的货款作为定金,「锁」住货物,然后再当面交货。

据我了解,在疫情之前,国内市场上的这种大宗商品交易中,从来没有过「定金锁货」这种规矩,毕竟,它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而且,确实有很多人因此上当受骗。

有一次,我在一个群里看到有人发了一段聊天记录,说,「你们有没有被这个人骗过?」

有人回复他,「发生什么了吗?」

他说,「我被这个人骗了 20 万的定金。」

从聊天截图来看,他的受骗过程是这样的:一位自称是「倒爷」的人在一个群里发布消息称,自己有一个熔喷布厂的资源,拿到了 10 吨货,有兴趣的私聊。

私聊之后,那位「倒爷」就给他发了一个货源位置,一串手机号,还有银行卡号,让他先付 20% 的定金。等他把定金转账过去,对方就把他拉黑了。

他说,自己去报警的时候,警察都表现得很不耐烦,因为疫情期间,他们接到的类似报案实在太多了。他们很难理解,这些受害人为什么能接受「定金锁货」这样的规矩,连货都不验,就把几十万的定金打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对了,在和客户们接触的时候,我发现,有很多客户都是经过熟人介绍,从一些我并不熟悉的小城市来的。

比方说,我在前面提到的那对老夫妇来自安徽安庆,这个地方因为以前就有纺织业的基础,在疫情开始之后,有非常多的人投入了这门生意。

再比如说,河南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叫「长垣」,据说有上千家口罩厂。

还有一个江苏小城,名叫「扬中」,几乎全民都在做熔喷布的生意。

扬中这个地方离镇江比较近,之前一直是在做无纺布。疫情开始后,家家户户都开始做熔喷布。他们基本都是以家庭作坊的形式经营,为了避税,只接受现金交易。

我没去过这个地方,但我有一位客户去过。他是浙江人,之前也是做纺织行业的,去扬中是为了进货。

当时,他是带着 120 万现金去的。到了和卖家约定的地点后,他抱着装满现金的旅行包从自己的车上下来,上了等在那里的一辆商务车。车里坐了四个彪形大汉,把他安置在车的最后一排,坐在两个人中间,还套上了头套。这个过程听起来,和绑架没什么区别。

最终,车开进了一个院子。摘下头套后,他发现院子的墙很高,根本无法分辨那里的方位和周边环境。他跟着走进厂房,发现里面确实有很多设备,在生产熔喷布。然后,他们用现金完成了交易。

在扬中进货的时候,他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走到哪里都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到处都打烊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饭馆,进去之后,只有老板一个人。老板一见他,便说,「小伙子,你吃什么快点说,待会我的布要打好了,我没有时间让你再选。要么我给你随便做个面吧。」

在当时,扬中的每家每户几乎都是这个状态,很多人在这场疫情中一夜暴富。

但问题是,这种家庭作坊的工作环境都是很复杂的,根本不具备生产医用材料的资质。再加上他们的设备不达标,制造出来的熔喷布无法在实际使用过程中阻隔可吸入颗粒物,用来做成医用口罩的话,会带来很大的隐患。

果然,四月的一天,我突然在一个微信群里看到有人说,「扬中出事了」。

原来,那天开始,扬中的所有交通出入口都开始被严查,一旦发现熔喷布,立即扣留,防止扬中生产的劣质熔喷布外流。

4 月 15 日,扬中全市所有的熔喷布企业全部停产整顿。从这一天开始,相关部门出台了一系列规定,管控防疫物资的生产。

在当时那个阶段,熔喷布的价格已经被哄抬到了近八十万一吨,我估计,如果没有及时管控,让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很快,它的价格就会突破一百万一吨,而与此同时,熔喷布的主要原料,「PP聚丙烯颗粒」,也即将成为下一个奇货可居的投机对象。

而如今,按照规定,全国只有不到 100 家的所谓「白名单」企业才具有出口口罩的资质。在这样的限制下,全国各地大量缺乏出口资质的小型口罩厂濒临倒闭,熔喷布的市场也随之降温了。

基本上,我的客户都是在四月份入局的,而这也是熔喷布行业最疯狂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在盲目的状态下一头扎进来的,抱持的根本就不是一种正常的做生意的心态。当形势下滑的时候,他们根本措手不及。

我最近有个江苏的客户就是这样。当初,他也是听说熔喷布利润高,便和合伙人一起投资办厂,买了两台设备。交了一百多万的预付款后,他们需要等待 20 天才能拿到设备。但就在这 20 天内,熔喷布市场发生了我之前提到的那些变化。

一开始,他的计划是在张家港办厂,但由于当地管控加严,他不得不把厂的选址挪到金华。正当他忙着在金华做无尘车间的时候,相关部门对熔喷布的生产又增加了新的限制,他又不得不四处奔走,办理各类手续。

折腾了一通后,他的合伙人意识到这门生意已经很难做下去了,便决定撤资。因此,我的这位客户便没有办法支付设备的尾款了。这便意味着,他前期预付的一百多万收不回来了。对他的财务状况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今天上午,我还给这位客户发了消息,问他货还要不要。他似乎十分心灰意懒,告诉我说,如果周五之前没有结果,这货他就不要了。

他的这种情况在当下其实很有代表性。毕竟这两年来,国内的经济形势确实不太好。很多人之所以会贸然进入这个行业,都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心态也加速了这个行业泡沫化的进程。

如今,在短短数月内,这个泡沫被迅速吹大,又迅速刹车。但在我看来,它并不会完全破灭掉。毕竟,熔喷布已经成为了口罩产业的重要一环,这个行业将长期存在下去,向着正规化的方向发展。

我相信,接下来,大家买到的口罩质量应该会越来越有保证了,价格也会趋于合理化。像是疫情初期那会儿,一个口罩动辄四五十块钱的情况,以后是不会再发生了。

来源: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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