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历代的黑社会大哥中,手足最多的肯定是宋江无疑。唯一一件衣服——阎婆惜,也被他自己撕破了扔掉。与刘备相比,宋江除了没有和兄弟们“昼则同食夜则同寝”之外,人生所有的情意都留给了这群臭男人。
宋江第一次见武松,是在柴进的庄园里,一脚踩翻了武二郎烤火的铁锹。两人相认后,施耐庵写道:
“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
促狭鬼金圣叹批注:“灯下看美人,千秋绝调语。此却换作灯下看好汉,又是千秋绝调语也。”真不愧是施耐庵的知己。而网络时代改了个说法:
“施耐庵把一颗想要出柜的心啊,全部安放在水泊梁山中了……”
梁山好汉对异性基本没啥兴趣,更别提性趣了。年富力强血气方刚的武松对潘金莲的引诱视而不见;最爱刺枪使棒,身强力壮的晁盖晁村长“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石秀、史进等人也是整天舞刀弄枪,不爱美人爱武装……宋江纳阎婆惜为外宅,主要原因是做好人好事,“初时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所以,什么才是水浒好汉的标准?首先就是要在女色上不十分着紧——对异性有好感是要被嘲讽的。作为大哥的宋江,语重心长地教育小弟王英:“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
这大概是历史上最原教旨主义的“兄弟会”了——施耐庵特别不吝笔墨地表达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真爱。看得我等女人各种羡慕嫉妒恨。
在大宋朝廷的地下社会里,小吏宋江有着与他的身份极为悬殊的巨大声名。这一点从他的绰号“呼保义”、“及时雨”就可以看见端倪。贵胄公子柴进把他视作上客,公差朱仝雷横对他拼命回护,狱卒戴宗李逵为他鞍前马后,甚至在遭遇偶发的危险时,只需要慨叹一句自己的名字,就可以转危为安。
行走江湖需要武力傍身,但单纯的武力并不能建立巨大的声名和影响力。卢俊义棍棒天下无双,林冲、栾廷玉、史文恭乃至生铁佛的武力值都不低,然而也没有人见到他们就“纳头便拜”。依照《水浒传》的描述,宋江除了讲义气的虚名而外,功夫其实很是稀松(当然演技也算硬核技能)。如果身边没有高手护佑,三五小卒马弁就能随便拿下他。
有钱愿意大撒币,固然也是宋江名声来源的一部分,但也算不上是最重要资源。毕竟他虽然有钱,也就是个小地主,而非卢俊义、柴进那样拥有不菲资金的大财主。
宋江甚至连起码的领导人应该有的“巍峨雄伟”的形象也没有,只是个“面黑身矮”的普通人。这也是为何几次三番,和宋江本江奔现的英雄好汉第一眼见了他,都不敢相认,要再三确认才信。
真正确立宋江江湖名声的是口碑。
在地上社会,忠孝是人品的考量尺度;在地下社会,信义则是名声的刻度准绳。宋江身上的标签是什么?山东及时雨,孝义黑三郎。孝是虚,义是实。完美塑造并传播了“呼保义”形象的宋江,通过见人就送钱的豪爽,扶危济困的善举,借助地下社会的宣传途径,把自己打造成山东河北一带响当当的大IP。
细数梁山后来的人员配置,宋江的基本盘最多:上梁山前的好友兄弟花荣、吴用、朱仝、雷横、亲弟弟宋清;江州大牢里曾经同生共死的戴宗、跟班李逵、徒弟孔明、孔亮,及贴身护卫吕方、郭盛……通过传销拉人头手段,投入宋江派系的人马也不少,比如自己来投奔的石勇,戴宗招募来的杨林,李逵招募来的汤隆、焦挺、鲍旭、朱富等……
这些人认同的都是宋江的名声,而这一切,都是有效宣传的结果。
所以在第四十二回,宋江终于创造出九天玄女的终极企宣:我确实啥啥方面都不牛逼,但我是天选之子,谁能比我更牛逼?
这种包装方式简单有效,连远在汴京的宋徽宗都有所耳闻——无疑这也是梁山成功招安的一个隐形前提。
然而,“招安”这件事情并非得到了所有兄弟的认同,朝廷更不会。
当宋江在卖力镇压造反的同类,高俅们估计正在花式踢球,一边和皇帝窃窃私语:我操这傻X人品太差了吧他怎么下得去手这种人千万不能重用……
宋江不会知道这一切,他是真心以为招安是符合兄弟们最大利益的,也以为“忍辱负重”、“鞠躬尽瘁”地干好了就可以尽赎前衍,飞黄腾达。
地下社会终究想回到地上,江湖的成就和名声再大,也比不上庙堂的认可与承认。他们的梦想并没有大到想重建地上社会秩序的地步,所以招安就是唯一的出路。这一点古今无不同——上海滩呼风唤雨的杜先生,甘心情愿做蒋校长的夜壶。
这就是宋江孤独的根源。
对朝廷来说,他始终是一个不可信任的不安定因素,对兄弟们来说,他是一个不可接近的、为了达到目的越来越暴露“政治家”面目的人。
只有李逵,无论宋江变成什么样,都心甘情愿和他生死相依。
首先是李逵的真性情。
作为一个会拿柴进的银子去“收买”武松,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而编造九天玄女神话的人,宋江的心思隐秘而复杂。这样的男人活得很累,却为了领导的威严不苟言笑,藏了一肚子皮里阳秋,每天下班回家连在车库里静坐十分钟的机会都没有。
只有李逵,可以让他毫无提防,不用去猜测对方的心思,不用讨好、委婉、收买,想使用的时候只需要喊一声“兄弟”,不使用的时候也可以怒斥“把这黑厮拉出去斩了”。
还有专一。李逵一出场,便找店家借钱,人家不肯他便大吵大闹,惊动了在楼上喝酒的宋江。宋江一看李逵的身板,知道是做打手和奴才的料,于是豪爽地借了十两银子。
一旁的戴宗提醒宋江,说这钱借出去了肯定有去无回。宋江笑道:“(十两银子)何足挂齿,我看这人倒是个忠直汉子。”
梁山一百零八单好汉,个个都是人物,出去之后都是足以撑起一小片天空的领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堪比树枝图:比如燕青也欣赏宋江,但他和卢俊义从小一起长大,那才是他的first pick;比如武松,武功高强,但他和鲁智深也有过命的情谊;还有林冲,毕竟也属于晁盖那边坐席的“老梁山”。
而李逵自霸道总裁的那句话之后,自此世界里只有宋江,也只认这一个哥哥,他对平头老百姓,毫无怜惜,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都能劈成两半;他对其他好汉,也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唯独“哥哥”这个词,成为所有人拿来降服李逵的紧箍咒。
然而,有一个细思极恐的细节。还记得第四十二回,李逵回家接老娘,途中老娘被老虎吃掉,他一怒之下打死老虎全家。回到梁山泊时,宋江竟然哈哈大笑吗?
宋江自然不是因为李逵的老娘之死而笑,他是觉得李逵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为他出力了。
这个大笑再次表明,宋江对李逵是功利性的爱,而李逵对宋江却是无条件的卑微的爱。
在江州,劫完法场打了无为军之后,宋江当众提议一起上梁山。李逵跳出来“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第一个给事情定了调子,此后也没有人“敢于”去反对,剩下的讨论就避过了难关,变成了怎么走。
卢俊义捉了史文恭,按晁盖遗嘱本该出任山寨之主,李逵就跳出来大喊:“我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射出了大众向卢俊义示威的第一箭。
排座次后宋江吟诗盼招安,武松刚出言反对,李逵就故意吵吵,让宋江说出要斩了李逵,其实就是借此告诫大家如果公然反对招安,即使自己的心腹也不会放过。
所有这些,多半都有宋江吴用布置在先,不然为何时机都那么凑巧,就让他说出了对宋江的所有政治布局恰当的话?
问题是,李逵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做一个工具人?
还不都是因为那伏低做小的爱呀。
《水浒传》满篇都是宋江逢人便拜,满口“鄙微小吏”,几乎每一个兄弟有所折损,他都“堕泪”、“恸哭”,刺配到江州,在浔阳楼酒后狂言,写了一诗一词两首“反诗”。其中,词的结尾两句是“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直到那一刻,他终于暴露出来,逢人便拜只是他以退为进的权谋之术,而他骨子里的狂暴,和那个手持铁斧就要砍杀的黑旋风有何不同?
果不其然,设计赚秦明上山,杀他全家,劈杀小衙内,甚至是轻描淡写就把艺高貌美的一丈青许给了梁山最矮最丑的王英,没有见到宋江有过一丝一毫的内疚、痛心,就像一个天生杀人狂那样的淡定。
他和他,一个黑矮胖子和另外一个黑壮汉子在此刻合二为一了。
大概真正的友情,可以性格迥异,可以背景不同,可以年龄相差,甚至于性别不同,但最关键的就是那两个字——“懂得”。
什么是“懂得“?一个在树下弹琴,另外一个远远地聆听。一个准备暗中杀人,另一个就跳出来磨刀。
因为这个“懂得”,天不怕地不怕、嚣张跋扈的黑旋风,可以变成他的羽翼,他的护卫,甚至是他的豉汁凤爪。
朋友和敌人一样,越少越好,有时候一个就足够了。而李逵的这种“懂得”是袍子上无数虫洞的宋江黑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征方腊,某种程度上是宋江和所有兄弟们的一道分水岭:兄弟们死伤无数,剩下的人当中,鲁智深、武松这样的大将看破红尘,就连偶像男团C位的燕青也留下一句“不求富贵不求荣,淡饭黄齑过此生”,收拾一担金珠宝贝飘然远去,混江龙李俊甚至假装风疾投化外国去了……
一百单八好汉的情义实际上已经在这场战役中飞灰烟灭,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终于发现,所谓天上星宿只是对外的宣传,他们也不过是凡胎肉骨,面对强权和战争的残酷,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时代的一粒尘埃。而什么样的义气,也抵不过兄弟死在眼前的惨烈。
鲁智深面对宋江的挽留说:“我只求留个全尸全骨。”这已经是妥协了,是对生死的妥协,也是对友谊的告别。
当宋江抬头望着天上的孤雁,让燕青不要再射杀它们造成分离的时候,他的泪水是否意味着,他终于想明白,所谓的友情,夜夜笙歌的酒宴,天天耳边萦绕着的“大哥”,震荡河山的嘶吼,终将烟消云散。
友情原本就是经不住考验的,只有李逵,也唯有李逵,得知宋江把他星夜唤来的真相,还会说“生时伏侍哥哥,死了,我依然是你的小弟。”然后叮嘱人把两人埋葬于一处。
一个是杀人如麻的混世魔王,一个是用心机让人替他卖命的一代枭雄,他们两个从来没有讨论过义和情,他们也未必是得到过最多读者认同的好汉,却把这部暗黑小说中最撼动人心的那部分感情演绎出来了。
来源:骚客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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