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政喝着酒,抽着烟,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一半耳朵,对我说不行。我们是普通工人,完全不知道当官的怎么想。你那一篇,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写厂长那部分。面对一件事情,厂长会怎么想、怎么讲话,都不像你写的那个样子。
虽然被批评不舒服,但林政说的这一点,击中了我,我无法反驳。他继续说:
“这些还不算致命的!可以把厂长拿掉,换成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我们就熟悉啦,天天看见。致命的是——”
我看着他。我和林政从初中起就是同学,高中毕业一起进电炉厂,一年实习期结束,1989年,我们搭档了,他冷作(注:将各种型材按照图纸和技术要求做成产品),我电焊,我们都住在厂里单身楼,他住在楼上右边第一间,挨着楼梯,我住在最里面,挨着厕所。
我们初中时就喜欢写作,从诗歌开始,然后武侠,再到小说。先短篇,短篇没有发表,就中篇。我们是对方作品的第一个阅读者,读完就交流,交流时从来没有客气话,直接说,你这一篇哪里好、哪里不好,结构、人物怎么样,语言、节奏怎么样。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文学风起云涌,男女老少都是文学青年。走上文学这条道不是我和林政的自主选择,贫瘠的80年代没有娱乐,我们只好看书,读书的起点是地摊小人书和图书室。图书室里都是革命文学,后来在地摊上看到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等武侠小说,才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看多了,我们也试着写。进厂后,我们梦想着作品发表,被厂里的人刮目相看,或许能从工人转成干部也说不定。
林政写小说常躲在屋里写,我还参加文学班。1988年,我看到《株洲日报》上“汽笛”文学班的招生广告,希望林政同去,他不愿意交钱,我交了25元钱,成为了文学班的学员。在文学班,我接触到《诗歌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报刊杂志。读到翟永明的诗,“月亮像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酣睡,发出诱人的气息”,大胆的比喻和贴近生活气息的文字,让我看到文学不可思议的诱惑。我在文学班得到的杂志也给林政看了,后来我开始订阅报刊杂志,林政老看我的,过意不去了,他才开始订阅。
我和林政的创作还处于模仿期,我们疯狂地写作,没有谁教我们,读过的每一首诗歌、每一篇小说就是我们的老师。那些文学报刊都被我们翻得“糜烂”了,拿在手里是软踏踏的,一摸,上面似乎有一层毛。
图 | 我当时订阅的《诗歌报》
林政特别喜欢《中篇小说选刊》,一门心思往小说里钻。他原本不喝酒,不知道怎么写人物喝酒时的状态,才开始学习喝酒。
我看着他抿一口酒,撇一下嘴,再眯眯眼睛。他就是这样,一句话说一半,要你问他才接着往下说。我其实很烦他这套,故弄玄虚。但还是追问:“什么是致命的?”
“我们是男的,小说中有男有女,女的那方面怎么样?”
“女的哪方面?”
“味道啊,女人的味道是怎样的?写到发生关系,只能猜测,而猜测不准确啊。所以我想好了——”
我笑:“那你就和罗瑜贞好一回嘛。”
罗瑜贞在电炉厂厂门口外的商店上班,她爸是工会主席,从车间调到商店也是她爸安排的。我们是同龄人,说得上话,罗瑜贞挺漂亮,我先认识她,又将她介绍给林政,罗瑜贞看上了林政,但林政不理她。她只好常来找我,她很佩服我和林政,说单身楼这么多男青年,或者吹乐器,或者打鸟。你们看书,还写文章,你们真了不起。
但林政不喜欢罗瑜贞,林政喜欢灏灏姐。灏灏姐和我们一个车间,钳工, 30出头。厂里人都知道,灏灏姐相亲多次,都没遇上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我怀疑林政是严重自卑,选灏灏姐他才心安理得。
我愤愤不平:“那你和灏灏姐好一回吧。”
林政叹息:“她不喜欢我。”
林政25岁了,还没试过女人滋味,我经验多些,但最后关头,没一次成功过。林政告诉我,火车站有鸡,他准备这个月12号发了工资就去火车站,哪怕需要一个月的工资,他也一定要试一下女人的滋味。
“女人是谁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女人的滋味是什么,这个要弄,才清楚。”
转眼到了12号,我惦记着林政的事情,吃过晚饭就到处找他,单身楼、他家里,都找不到。到晚上9点了,我忍不住,在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带着啤酒,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等他。夜里快12点,孤零零的马路上,结结实实的小矮个林政回来了。
我们坐在池塘边、小树下,每人一瓶啤酒,他把一切告诉了我。
——没有车从单位通往市区。林政走3公里的路去市里,接着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在火车站附近转悠,逛到一个巷子里的路边店,店名叫“忘忧”,门口站着一个40多岁的女人,林政隐晦地说明来意,跟着女人进到店里的一个包间。
不久,女人带了个女的进来,说这个女的叫兰兰,18岁,包你满意的。林政看看兰兰,觉得她28不止。但他还是随兰兰来到楼上一个昏暗的小房间。兰兰引导着她,到最后一步了,林政紧张,总不射。不知道弄了多久,兰兰求他,算了吧?她还有客在等。事情最终没有成功,林政一个月的工资也花得差不多了。
我还想追问,林政说很晚了,回去睡吧。
干了最后一口啤酒,我们把空瓶子扔进池塘,“波”一响,沉下去又浮上来。林政穿着圆头衫,一身汗臭,两撇小胡子,我们从黑暗中走进单位院子,上单身楼。一路上他意兴阑珊,嘴唇紧抿,进自己的房间马上锁门。我到自己的房里不久,听见他又走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我门口,到我隔壁的厕所洗冷水澡。
他两个桶子轮着接水,把一桶桶水举过头顶倒下来,破裂的水砸到地板上,除发出叫旁边的人听了感到撕心裂肺的声音外,世界一片清静。
我相信,去火车站的事,林政从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起过,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这天,林政拿着新一期《中篇小说选刊》,兴冲冲地跑到我的房间来,这期《选刊》上有一个故事不错,说的是抗日时的传奇,他兴奋地和我讨论这个故事的漂亮之处,他一激动就乱弹烟灰,都弹我床上了。我一笑而过。当时通俗文学和纯文学地位是不一样的,故事出奇制胜,就等于通俗文学。通俗文学好看,可让人瞧不起,我是练纯文学的。
半个月后,林政拿了他新写的中篇来了。他这个中篇,是模仿《选刊》上那个通俗文学的。林政新编了一个故事,故事说关羽的“汉寿亭侯印”在抗日期间被挖出来了,国民党、日本人、土匪,围绕这个印展开保护、夺取,里面以土匪为主角,漂亮的女主角兰兰为了保护印,和青年土匪阿正之间发生了缠绵的爱情。
阿正和兰兰直接的身体接触,是我没有写过的,我觉得很刺激。
这个中篇林政投向《湖南文学》,两个月后,车间办公室来了《湖南文学》编辑部的电话,林政接了电话,和什么人都没说,就一个人跑到长沙去了。
我比车间里的人更晚知道发表的事情。钳工班来了个技校毕业的19岁姑娘,小马。这段时间我有事没事,常常到钳工班找灏灏姐说话。灏灏姐平日不管开心不开心,总板着脸,本来我从不跟她聊天的。
灏灏姐开玩笑,你到底是找我还是找她啊?小马在旁边听灏灏姐这么说,抬起她那对无辜的大眼睛,往我们这边瞟过来。我是喜欢小马的。小马一张小脸像朵小花,别人的头发都是黑色,她下面半截是外国色。她还化妆,那时厂里没几个女孩化妆。化妆的女孩怎么这么好看,无辜的眼睛特别无辜。
“林政发表小说了,你看过吗?”灏灏姐问。
“啊?”我晴天响惊雷。
“你们都写文章的,又是最好的朋友,你会不知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这段时间根本看不到林政,他很少来上班,或者报个到就跑了,领导也没问过我。我和他是搭档,他冷作的工作不做,我电焊的活都快干完了。
几乎是立刻,我的心沉下去,沉到深深的水里。我们从诗歌起步,诗歌我写了不到一年,1989年就在《株洲日报》发表了诗歌处女作《星期六的约会》(原作品名)。林政一首诗都没有发表过,哪知道突然,他发表小说了。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发表诗歌和发表小说,那可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关系。
图 | 1989年,肖斌发表于《株洲日报》的诗歌《约会》
“他给了我一本刊物,你要不要看看?”
灏灏姐从工具柜里,拿出一本《湖南文学》给我。我查找目录,一下子就看到了小说的名字和作者林政。我翻阅小说,很容易地看到林政把初稿给我的时候,我通篇帮他删除、增添的段落,修改的词句、标点符号。铅字就是美丽啊,最普通的铅字,也比名家书法漂亮。
小马吵,问能不能先给她看,我给她。灏灏姐说小马别把书搞坏了,我要还给林政的。小马本来蹲在地上干活,拿着书,活不干了,跑到角落的铁长椅子上看去了。小马穿衣服和我认识的女性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也特别好看,合身,该凸的地方会凸出来。她背对着我们到铁长椅子那边去,小屁股鼓鼓的,扭动的姿势都跟别人不同。
灏灏姐说林政稿费拿到了,700块,今天晚上林政请车间的年轻人到化校去吃宵夜。这段时间他忙一点,刚刚加入株洲市作家协会,他偷偷往外面跑搞写作的事情,也没有跟车间领导请假,如果领导问,你帮他担待一点。
我看着灏灏姐这张寡淡的脸升起光辉,问:“你同意了?”
灏灏姐笑:“同意什么,别乱想啊。”
她又掉头喊小马,先别看了,做事,等下今天做不完,你师傅要你加班的。小马遗憾地合上杂志,放到她师傅的工具柜里,过来对我说:“好想看啊,把你写的也给我看看,行吗?”我点点头,心情复杂地离开。
晚上有十几个人,主要是我们车间的,包括罗瑜贞等,我们在家里吃完晚饭后,约在厂门口过去一点的地方汇合。人到齐了,一起走路去化校。灏灏姐陪在林政身边,林政步伐轻快,谈笑风生。小马、罗瑜贞,都陪在林政身边。我跟几个哥们走。
走完一公里左右的马路,我们上了铁路——株洲是一座火车搬来的城市,到处是铁路。走水泥枕木不像走马路,枕木之间的距离,比平常走路的步伐要宽一点。高个子像我还好,矮个子走,要跳,所以小马和罗瑜贞就像两只窈窕的麋鹿,围着林政跳来跳去。她们越跳,我越青筋暴露。
这个夜宵他们都吃得高兴,大家都看出了林政和灏灏姐的关系比以前进步明显,不断举杯祝贺,真为他俩高兴。灏灏姐相亲不顺,曾反复说过,这辈子要独善其身。这回好了,把她解决了。而我看到林政的目光老在小马身上探究,从里到外。罗瑜贞和我一样寂寞,像夜空的星。
灏灏姐多老练,她也看见了林政向小马漂移的目光,在桌子底下,她把林政的手抓住了,还摸林政的大腿。这一夜的林政,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王朝马汉在身边啊。
发表了这个中篇之后,不久林政又在《株洲日报》发表了一篇报道,歌颂我们单位书记兼厂长的文章,一时之间,他风头无两,睥睨一切。干部工人都议论,认为林政应该会转为干部。毕竟,厂里还没有人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
林政接下来又参加了省文联在株洲办的笔会,他常常不在车间,我不知道他如何请假,他好像得到了车间的默许,这更佐证了他会变为干部的传言。
林政不在车间,我在车间也没什么事做,我报个到,马上就跑回单身楼看书。林政单身楼房子的门总是关着的,以前我路过这张门,可以随意推一推、喊一喊他的名字,现在我俩关系尴尬,我低着头,默默地走过他房门。
几次,我看见过灏灏姐从林政的房子里出来,她已经有了林政的钥匙,他们也偶尔在这里做饭吃。门外面放着个小煤炉,煮饭炒菜,弄好了饭菜端进去,两个人关上门快快乐乐地吃,举案齐眉的样子,就差早生贵子了。
车间团支部书记找到我,说领导批准车间青年出去搞一次活动,费用大家平摊,地点是衡山。星期五下午车间放假,我们坐火车出发,星期五晚上住山下,星期六一早爬山,在山上住一晚,星期天回来。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1995年5月1日起,全国开始实行“大礼拜”(注:双休日工作制)。大礼拜一实行我们就想出去玩了,都到秋天了,才梦想成真。
全车间年轻人都参加了。我们登上火车,林政和灏灏姐坐的是两个人的位子,小马想靠近林政,她跟人换了位子,隔着走廊,坐在林政边上。
她跟林政说他的那个小说,她列举了很多小说当中她喜欢的词句。我听她说的词句,有不少是我改的,可林政都忘记了,他的小胡子翘起,细细分析这一句为什么这么写,他真的忘记了,那是我造句的风格,是我的独一无二,可惜是在他的文章里。
我和林政一直是对方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林政看完,会在最后写一两段话,我看书喜欢手头拿一只笔,随看随划重点,看林政的文章也一样,随看随划,对不好的句子立刻修改。所以我一认就认得出哪是我的句子。我把头扭向窗外。
林政告诉小马,这个小说是写故事,人物要为故事服务:“譬如说手啊……”林政向小马伸出他的两只手,叫她把手伸过来,林政拿着她的手:“你看你这希望纹、羽毛纹,婚姻线事业线,天纹地纹,啊。”小马叫起来:“你还会看相啊?这么博学多才!”
我看灏灏姐,她和林政之间隔着宽宽的距离,都可以再坐一个人进去了。她紧紧地靠着窗户,窗户幸亏不是墙壁,如果是墙壁,她就融化到墙里去了。她望着玻璃上印出的林政和小马。林政弯着腰,小马也弯着腰,他们两个隔着过道,头都挨到一起了。小马时不时哈哈笑,林政说话的声音细细的,他故意的,他的声音只有小马听得清。
火车咣里咣当,摇摇摆摆,令人想昏睡。不真实的车内的灯光,走在过道上左倾右倾、走走停停的人。本来大家都心情愉快,林政和小马的肆无忌惮,令大家都了无生趣。林政是火车的核心,我和灏灏姐是两个边沿人,有一回无意中对视,勉强笑笑,人生是一场梦啊。
车到了衡山站。我们下车问衡山在哪里,才发现衡山是衡山,衡山站是衡山站,衡山在南岳,衡山站在衡山县。明天白天才有去南岳的汽车,火车站附近没有住宿的地方。一行人决定坐过渡的船,先去县城。
我还在失望,想再抱怨火车“ 为什么没有提示?”,林政问明坐船的地方,和小马一起,带着大家一窝鸭子一样跑下台阶,去江边赶船。我赶紧撒开腿追。
还好,最后一班船,我们过了湘江。即便出了这样的故障,大家的情绪依旧分外高涨。找好房子吃饭,很晚大家还不想睡,我问当地人,附近有什么可以旅游的地方,他们说没有,只有一个烈士墓。跟大家通报,居然都同意了。
当地人说烈士墓离县城不远,我们决定步行。这一步行,走到快中午才到。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口干舌燥,小马脱掉外衣,我看见小马露出她早该露出的骄傲,只有我有相机,小马这边喊,那边叫,我不停地帮她拍。林政本来拿着小马的外套跟着我跑,他一过来我就换地方,他跟几次只好不跟了。
灏灏姐清醒过来,她绝地反击,对林政坚壁清野,寸步不离。先是把小马的外套丢给了我,我乐滋滋接着。林政要靠近小马,灏灏姐就把他拖开。当初我明确反对他追灏灏姐的,可他一条道走到黑。走到黑追到了,小马偏偏像流星闪现,流星为你林政而来?想换人,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小说发表了,灏灏姐追到了,天底下的好事不能都归你吧?
大家其实都压着火,不赞同表现出来,就是把小马往我身边推。灏灏姐不用盯着林政了,所有的眼睛都帮灏灏姐盯着,在烈士墓那里已经这样,上衡山途中,更是如此。小马还想再问一下放纵线爱情线的问题,大家坚决反对放纵,不要放纵,要稳如磐石。
晚上住宿,打牌时,我想打一下,小马不打,他们就不要我打。林政不想打,灏灏姐已经上桌,他们拖住林政,林政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开。
当晚我和林政住一个双人间,他们去打牌,我和小马在房间聊天。聊了几句,小马建议到外面走走。我知道晚上山上很冷,披着我的被子出来了。
我们往高处走。夜凉如冰,起雾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团。路上也有和我们类似的一男一女,一起披着被子。路边也看得到,草地上、被子里露出的一双男性腿,在路边滚动。这情景越来越暧昧。
还没到山顶,真不能再上了,会冻死。我和小马面对面抱着,开始接吻。我的手马上从她的裤腰带后面插进去,摸到了小马鼓鼓的屁股。
小马喘息,说回去吧。
我们回到旅馆,关上门,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门响,林政来了,他发现了床上的人,鼓得太高的被子,和床边小马乱七八糟的衣服。他站在门口犹豫,又关上门走了。
坐火车回去的时候,小马和我坐在一起,就像林政和灏灏姐坐在一起一样。灏灏姐冲我神秘地笑,林政也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给小马看手相了。林政垂头丧气,像吸完后刚刚丢掉的烟头,不看我,也不看灏灏姐一眼。我看着他,相貌普通,身高一米六多,身体矮胖。这个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衡山回来不久,我和小马完全正式了。有天在单身楼倒垃圾那个角落,我在楼上看见林政和灏灏姐在争吵。灏灏姐由情绪激动,到哭哭啼啼,再到无话可说蹲在地上,最后看一眼一直背对着她的林政,站起来走了。
他们,分手了。
1996年,下岗这个词出现了。株洲市是工业城市,万人工厂东南西北林立,工人面临艰难的选择。电炉厂的下岗是签合同,自愿,一年一签,按工龄每个月发生活费,我8年工龄每月能发120元。年轻人不懂事,下岗就下岗,正好四海漂流。后来才知道其实下岗的都是年轻人,老同志要养家糊口,不能下岗。我和林政都下岗了。
那时候社会号召“转变思想观念”,鼓励擦皮鞋也是就业,报纸上经常报道“捞偏门”的下岗青年不靠单位养活自己的故事,但电炉厂绝大部分下岗的年轻人都没去找事情做,就在家里白吃白喝待着。株洲市第一届服装博览会要开幕了,招聘工作人员,我应聘了,到组委会混吃混喝了一段时间。
和我们单位相邻的“荷花公社”驻地有个粮站,那里空房子多,林政在那里租了厂房,办了个家具加工厂。这是罗瑜贞告诉我的。
罗瑜贞还告诉我,林政的小说被转载了,就是那个小说,被《今古传奇》转载了,稿费300。
她知道林政这么多信息,我以为他们好了,罗瑜贞苦笑,没有好。林政那里需要票据、纸张什么的,他让罗瑜贞从她就职的商店偷偷拿出来给他。罗瑜贞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感到为难。林政家里在他们老家那个农村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的,见过面了,在谈。林政向厂里申请了结婚住房,可能不久会结婚了。
“他都要跟别人结婚了,你还帮他偷个屁呀?”我忿忿不平。
我更忿忿不平的是,我和林政都是工人,只想靠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们都失败了,尤其是林政。他都在《湖南文学》发表中篇小说了,还是当工人,还是下岗。《湖南文学》,月刊,一期只发一个中篇,林政这个中篇的含金量厂里领导懂吗?为什么单位对林政不能破例,作为人才提拔呢?不提拔工人,光说工人是领导阶级,领导阶级都下岗了还领导谁?
我下岗一年,只谋到过服装博览会一个职业,博览会一结束,我就失业了。1997年到续签合同时,车间要我回去,我顺台阶下,回到了车间。
回厂后有个考警校的机会,我和林政等厂里的大部分青工,不管是下岗的还是在职的,都去考了。不久有到郴州汝城大山里的出差,安装电炉,我出差去了。
快安装完的前几天,我家里来了一个电话,妹妹告诉我两件事情。第一,《湖南文学》来了一个稿费单子,300元。第二,警校我考取了。
两件事突如其来,我应接不暇。首先是小说,我写了这么多中篇给《湖南文学》,他们发的是哪一篇?林政的中篇给的是700元,3万来字,我的中篇一般也是3万字左右,只给300元?
心底里更严峻的是考取了警校带来的震荡。这意味着我就不是工人了,即将成为干部。
从郴州回来罗瑜贞告诉我,林政的家已经安顿得差不多了,林政托她转告我,叫我去他家里坐坐。我不想去,但罗瑜贞坚持去,她后来没为林政偷票据了,满怀歉意。我们就去了。
图 | 肖斌和林政(右)
林政对我来表示出高兴的劲儿,先恭喜我发表了小说,问小说的情况。我告诉他写的是单身楼的事情,一男一女,没什么故事。我不会编故事,只是记述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林政赞扬了我,说他那个小说情节离奇,可是离真实生活远,还是写周边熟悉的东西更有成就感。
他跟我说了一件事,我才明白他刚刚发表小说的时候风生水起,为什么后来偃旗息鼓了。原来他认识了杂志社的一位女编辑。有次开笔会,那位编辑喝了几杯后,对他表示了那个意思。
他说的这位编辑,我在杂志上看过她的照片,清秀端庄,虽然比我们大个二十来岁。林政说那天晚饭后他陪她散步,散完步,她邀请他到她的房间谈文学。两个人喝酒,女编辑忽然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完倒在他怀里,嘤嘤哭泣。
女主编告诉林政,中篇小说,不是你们这些文学爱好者可以发表的,林政的能发表,是太巧了。林政发表处女作那期的自然来稿,作家中篇来了四个。编辑部约的是湖南的一位作家,改稿几次了,还是不行。眼看时间到了,林政这篇来了,林政这篇比其它四个好看。她想发林政这篇,限定时间叫那位作家改出来。时间一到,那位作家没有改好,她就打电话叫林政过长沙。等到清样出来,那位作家来了。她说实话,作家的稿子改得不错了,麻烦的是林政的稿子又挡在这里了,最后她下决心,作家的稿子留存,先发林政的。
女编辑泪水涟涟,抬起头,闭上眼,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长年待在编辑部晒不到阳光,白得很。他们接吻,吻到女主编衣衫不整去洗澡的时候,林政跑了。林政说,跑是突然的冲动,不是深思熟虑,也没有左右权衡,自然跑了。
“要是你呀肖斌,肯定就那个了,你看看他!”罗瑜贞眼睛里涌出泪花。
林政看着我,“其实四十多,并不显老的。”我从他这句话里,读出了他无穷的悔意。他说,自他那次拒绝女编辑,后来就很难再发表文章了。
不久我参加了林政的婚礼,摆了很多桌,新娘子很漂亮。再不久,我去读警校了。
读警校后,我跟林政基本断了联系。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我才能从长沙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是焦急地和小马上床。
1998年年底,小马告诉我林政生了个儿子。林政的家具加工厂早停了,现在林政学会了开车,在帮人跑客。电炉厂到市里没有公共汽车,她听说林政准备买辆面包车,来跑厂里到市里这条线。
1999年警校毕业后,我离开了株洲,到另一个城市工作。陌生的环境很难适应。这里像警校一样,几个月才有一次休息。小马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来了。
偶尔回株洲一次,碰到林政,他问我是不是还在写,最近发表了什么?我说写还是写了不少,但不怎么投稿了。
我也问林政,他说如果有时间,还是会想动笔,但是——哪里有时间呢?孩子慢慢大了,到处要用钱,老婆没有工作,他要养家糊口。这时候都有手机了,但我们没有留号码。
我再见罗瑜贞是几年后。我回去参加一位长辈的丧礼,刚好饭桌上跟她坐一起。我们亲切地打招呼,她说我一点没变,可她完全变了,她变成了当初的灏灏姐,一个妇女的形象。她结了婚又离了婚,孩子归男方,她一个人又回到了电炉厂,和母亲住,她父亲早过世了。
我离开株洲没多久,2001年左右,厂里很多人买断工龄,离开厂,失去了我们父母曾看得比天还大的固定工作,成为靠自己才能活的无业游民。十几年的工龄,当时只能卖四五千元人民币。林政也买断了,他跑了厂里到市里的客运线路,跑了几年,没有钱赚,到驾校当教练去了。小马也买断了,在株洲一家药企,现在到北京去了,生了个儿子。大家都不跟灏灏姐玩的,灏灏姐的情况一无所知。
电炉厂没什么变化,但电炉厂旁边的荷花公社变了,以前林政开家具加工厂的地方,现在是株洲市开发的“秋瑾故居”。前几年我去看了一次,那口塘——林政第一次去尝试女人的滋味,我深夜里等他回来的那口池塘,还在那里,一模一样。
那是2016年,微信上一个电炉厂平常不联系的朋友,发了一个消息告诉我,林政死了。
“怎么死的?”
“病吧。”
“什么病?”
“不知道。”
“丧事办了吗?”
“早办了。”
我问过电炉厂的哥几个,林政的墓地在哪里?他们说那要问她妹妹,他们不知道。
林政比我小一岁多,他凋谢在45岁。他发表中篇小说,应该是1995年。他的人生在他25岁时达到高潮,就像浪花,忽然跳起来,跳那么高,然后马上砸在地上。
我想林政的墓地,适合写墓志铭的人,应该是我。虽然我们分别多年,后来关系也不好。但林政的青年时代,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们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文学青年,我们参加朗诵会,结诗社,读文学班,被漂亮姑娘吸引,给姑娘们写诗,引得姑娘们泪水涟涟。
如果要我为林政写墓志铭,怎么写?
“这世界我来过,爱过,我是个文学爱好者。”
——这样行不行?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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