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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亲情绑架的18年,我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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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追悼会上,姑姑好像没有存在感一样。

来哀悼的人里有一半是爷爷的亲戚和以前的学生,另一半则是爸爸的朋友和同事,除了很近的亲戚,甚至没人记得姑姑的名字。

但是磕头的时候,姑姑是磕得最狠的一个。我听见咚一声沉沉的跪地声,紧接着三个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恨不得把地给磕穿了。

跟完全沉浸在悲伤里的亲人们比,我分了一丝神,在心里默默质问姑姑:你现在什么感受,愧疚吗?自责吗?后悔莫及了?

我仿佛因此得到了一丝解恨的快感。

回家的车上,我听见副驾驶上的妈妈试探性地问爸爸:“晓风(姑姑的名字)的小孩不是后天办理入学手续吗,小学附近的房子找好没,你今天下午去帮她找房子的时候,一次性要交的三个月租金,我们就替她交了吧。”

爸爸沉默地开着车,我在后座上愤恨地磨了磨牙,却没开口。

妈妈又劝爸爸:“唉,算了吧,我们替她交了算了,没事的。”

我先到家躺了会儿,听到妈妈回来的开门声我当即忍不住质问她,为什么主动提出帮姑姑交三个月房租。

“我还是那个观点,在深圳待不下去就回老家去啊,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呢?生活不下去却还要硬撑,还不就是想着反正有你们给钱,他们就是没体验过被生活逼迫的感觉。”

妈妈默默在旁边坐下,叹了口气:“没办法啊,我不给,你爸爸也会偷偷给的,还不如光明正大地给。爷爷刚走,奶奶心情本来就不好。谁叫你爸爸是个大孝子呢,他是我老公,我总不能看着他难过吧。”

“办完追悼会还收了些礼金回来,也有你奶奶的人情,就拿这个给出去吧。”妈妈安慰道。

我感到无奈又无力:“可是这些钱全都花不到奶奶身上,给再多都花不到。”

“是啊,你爸爸那么多年来没一分钱交给我,他自己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都偷偷给掉了。可是这一次见面,亲戚们都叫我帮着点啊,你银阿姨还跟我说,”我妈看着我,“等你们家XX(我)长大了,也要帮着点的。”

“凭什么?”我张大了嘴,脑中一片愕然。

这时我还有两个月才满十八岁,永无止境的作业和课表塞满了我的每一天,虽然有着对爷爷离世的的痛苦,但更多的,是对理想大学的向往和对自己光明未来的展望。

姑姑在沉迷赌博前,也曾是个很光鲜的人。

虽然只有大专学历,但她凭借不错的外貌和英语能力,以及当时可遇不可求的机遇,进了一个叫马士基的物流公司当业务员,零几年一个月能挣一万多,是家里的骄傲。

年幼的我,每次在路上看到印着蓝色多角星的货车开过时,总是兴奋地喊道:“那是姑姑工作的公司!”据我妈描述,那时姑姑的化妆品全都是要跑去香港买的,拥有的包包比工作多年的她都多,还都是名牌,让许多人羡慕。

只是婚姻大事一直没有着落。好在姑姑三十岁左右时终于交了一个男朋友,比她小几岁,但是人很成熟稳重,深得爷爷奶奶的心。

家里的和睦第一次发生我察觉得到的改变,是在我七八岁时、爷爷的某次生日宴会上。我早就从亲戚们那里听到风声,说是要趁着这次所有人都在,好好训斥我姑姑一番。

懵懂的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偷偷告诉还未进门的姑姑“他们要骂你”,想让她快跑。

其实那时候姑姑早有沉迷赌博的迹象,一次次偷偷去澳门赌博,几乎花光了全部的积蓄。终于有一次,她在澳门一次性赌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当场欠下不少赌债还不上,被赌场的人强制扣留在那里,这才惊动了家里人。

是爸爸连夜赶去澳门把人赎了回来。

爸爸去的时候带上了全部积蓄,我听到爸爸恨铁不成钢地说,要拿把刀把姑姑宰了。

妈妈赶紧劝他:“你别傻,杀了人你自己要坐牢的,犯不着为了她把你自己的人生毁了。”

爸爸说的是气话,他除了再没给姑姑好脸色看,没做出任何事,但妈妈的话一语成谶,姑姑的事很大程度影响到了爸爸的人生,爷爷奶奶的人生,并且开始影响我的人生。

爷爷的生日宴会上,姑姑被训得掉了眼泪,同时家里开始严密监管她的行踪。

然而她的赌瘾并没有因此戒除,回上海后,天高皇帝远,姑姑开始一边上班,一边抽空请假往澳门跑。在此后的七八年间,爸爸,爷爷奶奶和姑姑,开展了一场持续许久的拉锯战。

上初中后,我开始充当起奶奶的“侦察兵”,下载软件定位机主方位、从姑姑的日常里找出端倪、往移动公司打电话查询归属地,这种事情无所不干。然而奶奶并不信任我,仍然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每次让我做这些事都另找理由,从不说明真正的原因。

然而姑姑好赌的事已经传开,当了多年教师,一生清白的爷爷奶奶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即使奶奶每天早中晚必打一个电话查岗,要姑姑交代自己的行程,姑姑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欺骗奶奶。赌到眼红欠下外债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爸爸也不得不在繁忙的工作日程里抽出时间来,一次又一次地去赌场接人。

所谓的“狡兔三窟”我算是见识到了。除了澳门,姑姑也是其它城市秘密赌场的常客。

在我十三岁以前,一年只有两个月时间能见到爸爸。剩下的时间他不是在忙工作,就是在忙着全国找姑姑,再用积蓄去捞姑姑出来。

虽然爸爸永远是一副严肃冷漠的模样,对待我犯下的错都从不饶恕,但他本质上的确是一个承担着儿子、兄长责任的大孝子、好哥哥。

他几乎不买新衣服,从出差报销的餐饮费里、国企固定的死工资里一点点地攒下赎回姑姑的钱,每年都要花上大几万甚至十数万。

可姑姑欠下的债务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怎么也堵不上。爸爸和妈妈开始频繁就此事争吵,甚至提及离婚。妈妈已经承担了我所有的开销,最后爸爸只好承诺不再给钱了。

从他们吵架的只言片语里,我得知一个消息,姑姑了高利贷,而且已经变成了几百万。

奶奶知道爷爷这辈子最好面子,开始背着他跟亲戚借钱补窟窿,这个两万,那个三万,甚至跟楼下的邻居借。这笔钱记在奶奶头上,她每天要接无数个电话,刚对着电话那头放高利贷的说完“跟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喊什么”,又要被那些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同意借钱的亲戚委婉地催账。即使爸爸对姑姑再失望,再不想伸手援救,眼见如此,也只能帮奶奶还。

哪怕到了这般田地,每年临过年前,姑姑仍都能高枕无忧地待在赌场等着被捞。

因为在爷爷奶奶的传统观念里,“过年是一定要团聚的,在这时没有什么比女儿的人身安全重要”,于是爸爸必须出动去捞人。

妈妈极其担心高利贷的人找上门来,她甚至害怕姑姑会找人把我绑架了勒索他们,于是告诫我:除了父母,一定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同时妈妈也对这一家人如此不清醒的头脑感到愤怒,于是交给我一个任务——监控奶奶和她的手机,密切观察爸爸又给了多少钱。

爷爷奶奶的退休金其实并不低,我出生后,他们来到深圳照顾我,之后就一直住在我家,也没有很高的物质追求。爷爷作为老一辈的文化人,到了晚年只有两个执念:一是炒股,二是提前置办好自己死后那块一平方多米的墓地。

可是这两样都没有如意。

爷爷炒股的账户再也无法注入新的资金后,特意找风水师傅买好的墓地也被拿去抵押了,这一切都是救女心切的奶奶先斩后奏做的。

我看在眼里,只恨自己只是个初中生,暗暗发誓要早日挣钱,把爷爷奶奶失去的都拿回来,同时帮助穷困潦倒的姑姑回到生活正轨。

而年少的我,能做的事就是按照妈妈的指示,偷看奶奶的手机,监视爸爸是否偷偷地给奶奶打钱,以此从源头上切断姑姑的经济来源。

奶奶用的是一个粉色的诺基亚按键机,没有密码,我练出一身熟练的偷看技能,趁她不注意,在一分钟内打开收件箱和发件箱,查看里面的来往短信,再整理出时间轴汇报给妈妈。

这项工作的确很有意义,妈妈根据我提供的信息成功拦截了几次爸爸的汇款。但我更在意的是短信里姑姑的动向这类信息,如果我要拯救姑姑,起码得知道对方的最新消息吧,既然大人们极力推开我,我就自己去获取信息。

除此之外,我还想拯救爷爷奶奶的晚年。

然而我的侦查工作并没能持续多久。

一天晚上,熟睡中的我被隔壁房间持续许久的讲电话声吵醒。我睡眼惺忪地走去奶奶的房间查看情况,只见奶奶在一片漆黑中半躺在床上,手里的诺基亚正发着荧光。

看到我,奶奶冷冷地说:“你跟你妈汇报了不少情况吧,你个小侦察兵。”

这么多年来,奶奶从未用这样不善的语气对我讲话,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暴露了,吓得立马清醒过来。但转念一想,我深信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是在救我们一家人,于是开始尝试讲道理,试图感化奶奶,让她理解我的用意。

最后的结果是,奶奶一步步地击垮了我脆弱的心理防线。明明一开始我还投入感情地诉说着“我什么都可以不管,但我不希望看着你再痛苦下去了”,最后却被说得哭倒在床前,仿佛我才是那个引起一切争端的罪魁祸首。

在奶奶责怪与愤怒的眼神里,我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自己偷看手机的根本理由。

“有次我看到你发出去的短信,你说你被姑姑的事压得受不了了,你说你上辈子就是个罪人,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还债来了。最后,你还说……死了算了,怎么还不死。”

“我不想让你有事,我的命我早就觉得不重要了,让我去干什么都行,我能帮帮你吗?”

答案当然是不行。

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并且没用的小孩子,我要做的就应该是乖乖地看大人们做他们的事,不要插手,即使那些事已经侵扰到我的生活,且正在死命地侵蚀我爱的人的生活。

后来还有一次,我又把某条关于姑姑的消息透露给了别人。这次是一个我叫她“大妈妈”的亲戚,她在家族里很有话语权,也有财力帮姑姑,在我心中算是一个可靠的大人。

这样总行吧,我想,那就让他们眼中的“大人”来参与“大人的事”。

过了一阵子,姑姑回来了,我被她和奶奶一阵嘲讽与痛骂。她们问我“他们又给你什么好处了,什么都告诉他们”,“专会给别人当情报员,揭自己家里的短”。加害者与受害者一起指责一个无辜的孩子,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从那以后,我与奶奶频繁争吵。

我希望奶奶能对自己更好一点,而不是为不孝的女儿尽心尽力;她却总是默认自己是与姑姑捆绑在一起的,把我和妈妈放在对立面,好像是我们俩在阻止爸爸帮助自己的妹妹,在剥削一个可怜的老人晚年应得的“赡养金”。

我为此离家出走过好几次,奶奶会买了零食四处找我,但只是试图哄我而不是给出我想要的承诺。想着那些败光了的钱,我认为她没有为爸爸和我考虑过,而是在搬空本该属于我的家产给她的女儿,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除此之外,有一天晚上我情绪崩溃后朝着奶奶竭尽全力地嘶吼,声音被住在楼下的朋友听到了。那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家庭美满,父母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无法想象什么事情会让那个平日里阳光开朗、总是面带微笑的我说出那样的话,像个疯子一样地吼叫,对我渐渐疏远。直到有天我发现楼下住进了陌生人,才知道她早已在没告诉我的情况下搬走了。

就这样,我失去了童年最好的玩伴。

后来,姑姑怀孕了。

这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注定没有爸爸。

因为赌博的恶习,姑姑的公司早已辞退她,男朋友也跟她提出分手。姑姑走投无路的时候与一名男网友产生了感情,跟他交往几月并意外怀上孩子之后才发现,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且没有离婚的打算,她被那个人骗了。

奶奶将这个信息告诉爸爸,爸爸告诉妈妈,最后妈妈告诉了我。奶奶第一次主动放出消息的原因很简单,孩子终究是瞒不住的,而且已经过了可以做人工流产的月份。

我怀疑爷爷奶奶根本没考虑过打掉这个孩子,在老一辈人的观念里,孩子是家族的血脉,打掉孩子是对血脉的破坏,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对不起祖宗。而且生下来了只要给一口饭吃,总归饿不死。

问题就在于,这已经不是饿不死就行的年代。没有稳定收入,没有父亲,还欠下一大笔外债,本来姑姑要是真心悔改了,大概率以后也能嫁个普通人好好过日子,如果未婚生子,以后还怎么组建家庭,一位单身母亲想要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又谈何容易。

显然爷爷奶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又过了一年,我升初三时,姑姑的孩子已四五个月大,她和孩子一起回了深圳,住在自己早些年买的房子里。这时爷爷奶奶向爸爸提出一个让我和妈妈目瞪口呆的要求——把这个孩子以我妈妈二胎的名义,加进我家的户口里。

亲戚们这时候纷纷出来劝我:“你弟弟长大了可以帮你的嘛,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他们又劝我妈:“说好了的,这个孩子以后不会要你们花一分钱的,跟你们家实际上没一点关系,都是一家人,他们不会骗你的。”

妈妈对此坚决表示反对,尽管爷爷奶奶宣称不会真的让我家养孩子,只不过是挂个名,但如果真的同意了,这个孩子在法律上就是我妈亲生的,不仅要面对二胎罚款,还有法定抚养义务,如果姑姑又拍拍屁股跑没影了,我们不管这个孩子是要坐牢的。我第一反应也是傻了眼,哪有这样的道理?

令我和我妈心寒的是,爸爸竟然同意了,他无比信任爷爷奶奶给出的承诺,并认为一家人在一个户口本上是很正常的事。

爸爸和妈妈之间又爆发了几次争吵,且离婚这件事又被翻出来,妈妈表示:

“如果你想让别人的孩子进我们的户口本,那我就带着你的亲生女儿迁出去。”

初三的一整年,我面对着巨大的升学压力,常常在晚上不是被小孩的哭闹声打扰,就是被赌场威胁的电话声吵醒——姑姑被赌场的人抓了回去,不到一岁的孩子由奶奶照看。

这一次,那些赌场的人失去了耐心,经常把姑姑打得遍体鳞伤,比起照顾我的感受,奶奶必须更加紧急地跟赌场谈条件,商量放人。

在这样糟糕的状态里,我却突然醒悟了:事情早已越来越糟,并且脱离了所有人的控制,我要做的不再是改变他人,而应该是掌控自己的人生。在公立普高升学率50%的深圳,考上一个不错的高中,然后住校,专心学习,考上好的大学。同时坚守自己的底线,无论是打同情牌,还是威逼利诱,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软弱地哭泣,或是一味地轻信这些亲人。

中考结束,我如愿以偿考入八大重点之一的高中,学会了做饭和照顾自己,远离家里的纷争。同年,面对着专注于事业,工资已经压他一头并且态度强硬的妈妈,爸爸还是服了软,同意说服爷爷奶奶打消加户口的念头。

为了还债,奶奶帮姑姑把她早年在深圳买的房子以四百万的价格卖出,如今,同样地段的房子已经价值七八百万了。

房子卖了,我也不需要照顾,爷爷奶奶跑去爸爸替他们在关外租下的一个小房子里,收拾姑姑最后的烂摊子——既出钱,也出力,帮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姑姑养活她的孩子。

又过了三四年,姑姑找了一个无业游民结婚,又生下一个女儿。爷爷奶奶对那位姑父并不太满意,但还是求爸爸帮他找了份工作。

这一过就是六七年,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正好姑姑的大儿子也要读小学了,爷爷因病去世。他临走前的几个月,已经不再研究股票,幸好“墓地本”终于被爸爸赎了回来。后来爷爷去自己买的墓地那看过几次,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自己离去前的愿望。

弥留之际,爷爷说了一些他的遗愿,有一条是希望我考上理想的大学,过上自己的生活。我和奶奶终于可以平等交流。谈及爷爷以前不舍得吃穿,我开始劝奶奶以后多享受人生。

姑姑虽然终于醒悟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却再也回不到以前年轻、漂亮、财务自由的时候了。大专学历放到现在很难再带来一份轻松高薪的工作,她摆过摊、当过售货员,什么都做,依然很难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

直到爷爷去世,我才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人生苦短,你如果把自己的生活跟别人的绑在一起,可能就再也走不出来。

跟妈妈谈完话的那个晚上,我在门口听见她问爸爸:“要给晓风交的房租一万四,属于她的那份人情顶多一万,多出来的怎么办?”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支起耳朵,而是关上房门,把声音隔绝在外面。大概要让某些亲戚失望了,我暗暗发誓这些东西从此以后与我再无瓜葛,因为十八岁那年的我,打算遵从爷爷的愿望,拥抱属于自己的滚烫、热烈的人生。

作者吞天,大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来源:全民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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