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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个回不了家的春节,在2008年

临近年关,疫情又有反复。

估计不少人最近都被下面这张“就地过年”的图刷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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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已经在外漂泊一年的人,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度过这个身在异地的春节。

但其实“就地过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春运的历史中,而上一次它的出现伴随着的是2008年南方的那场世纪雪灾。

2008年的1月11日清晨6点,伴随着华中地区的第一场大雪,中国气象局发布了“暴雪橙色警报”。

在临近年关的躁动与喧哗中,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样一条信息,即便看到也多半会当作一条无关痛痒的例行天气预报。

仅仅19天之后,当中国气象局的新闻发言人建议公众“就地过年”之时,南方的雪灾正挑动着所有中国人的神经,而困在南方大地冰雪之中的千百万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回不了家了。

1月13日,暴雪橙色预警之后的第三天,湖南境内便迎来了连续的雨雪。

南方的雪,不同于北方。相比于北方鹅毛般轻盈的雪,南方的降雪往往以冰冷的雨为前奏,之后随着温度降低才会缓缓飘下雪花,雪后阳光一照又会被行人踩成黑色的泥水。

但这个冬天因为气温很低,很多南方人看到的雪都如同砂砾,打在脸上生疼,落在地上很快又结成厚厚的冰壳。

市郊的长沙黄花国际机场,气温已降至零下2℃,工作人员正昼夜不停地为几十架延误航班进行除冰作业。候机楼内的乘客对于恶劣天气导致的延误却展现出了极大的耐心,纷纷表示谅解。

而三百多公里外的广州,数万名收拾好行装的旅客也陆续赶往白云机场。虽然对雨雪可能造成的航班延误有心理准备,但是后来发生的大规模延误以及与机场人员爆发的冲突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那些在当天提早选择坐长途客车回家的人们,大概是最后一批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

在风雪中出发的男女老少虽然算不上一路畅通,但终究还能回到家乡,而仅仅两天之后的1月15日,从武汉开始,伴随着冻雨一路向南,各省的高速公路纷纷封闭,各大城市的长途汽车站也陆续关闭。

坐不上汽车的汹涌人潮从四面八方奔向各个火车站,于是,铁道部决定在1月18日提前开始春运,紧接着在第二天便启动了应急预案。

这一年是动车组在中国大规模运营前的最后一个春运。

在此之前,只有东北地区的京哈线有少量动车组运行,南方地区依然使用着大量传统的“绿皮普快”。

当一列列缓慢的绿皮列车与凛冽的风雪迎头“相撞”,整个南方的春运形势开始急转直下。

湖南郴州,这座存在感并不强的城市却是京广铁路这条运输大动脉南段上的枢纽。

作为湖南供电网络的一环,依城而过的数条高压输电线为这座城市,同时也为铁路线输送着电力。

从湖南降雪开始,郴州电业局的几个观察哨就在持续对输电线路上的积冰进行观测。尽管对输电线的除冰作业一直在进行,但到了1月25日,持续的暴雪让前期的工作统统化为乌有。

很多电塔上的积冰厚度超过50毫米,一座原本只有6吨重的双回线铁塔,结冰后重达50吨。输电线上冻结着碗口粗的冰块,沉重的电缆将整排整排的电塔拉倒。

电热融冰已经不能发挥作用,电力工人们只能冒着电塔垮塌的危险,一层层攀上几十米高的输电塔,在寒风中一次次挥舞着铁锤和木棒砸掉电缆和塔身上的坚冰。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们仅仅几十公里的线路上,三名电力工人为了抢修设备,献出了生命。

而不远处,郴州城里的灯火如同飘摇在风中的蜡烛,正变得越来越暗。这天夜里,电网彻底瘫痪,断水断电的郴州变成了一座黑暗的孤城。

事后有人形容那一天时说:“所有郴州人的QQ头像都变成了黑色。”

在郴州陷入黑暗之时,那些在高速路封闭之时已经踏上归途的乘客们发现自己已然被困在了冰封雪飘的公路上。

平日里美丽的冰凌,在那个冬天显得格外危险。

1月26日凌晨,京珠高速韶关至郴州段160多公里的高速路已经成了冻雨重灾区。公路边到处是被积雪和冰凌压断的树木,装了防滑链的车辆在结冰的路面上依然严重打滑。

数万名乘客被困在大大小小的车辆中,缺衣少吃,瑟瑟发抖。

路边小贩手里的泡面价格翻了几番,还被众人抢着买。能泡面的热水已经成了奢侈品,大部分人只能用结着冰碴的矿泉水吃下干硬的面饼。

面对灾难或许只有孩童还能在困境中露出一丝天真的笑容。

冻死在高速路上的猪,“死不瞑目”。

而这种吃喝拉撒只能就地解决的生活,大约在一周以后才渐渐结束。情况最恶劣的路段甚至要等到军方出动坦克,才被勉强打通。

有些离家稍近的乘客干脆挑起行李,冒着雨雪徒步回家。

而一个叫杜登勇的男人,与被困在通往郴州的公路上并且生了病的女朋友失去了联系,而此时,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能离开广州的车,于是他收拾起行囊,向表兄借了500块钱,开始徒步向近200公里外的湖南进发。

同一时间,因为电网崩溃与冰雪阻塞,京广铁路上绿皮火车中归乡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26日清晨8点,开往广州的K201次列车缓缓停靠在衡阳前方的一座小站里,在此之前,这辆绿皮火车在风雪中花了10个小时才“爬行”了100多公里。

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因为前方路况不佳而进行的一次短暂的临时停车,然而这列载着两千多名乘客的绿皮车在此后的三天里竟然没能再向前开动一米。

车上的水、电、食物很快耗尽,一些没抢到水的乘客只好端着碗面向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讨一口热水。

但是此时的车站因为电力故障,早已失去了一切补给能力。

因为停电,车窗又全部冻结,人满为患的车厢内的空气污浊而闷热。挨着饿又回不了家的乘客情绪越来越激动,有人开始谩骂、推搡乘务员。

甚至有人在狭小的空间中,因为旅途中的疲劳、晚点的焦虑、回家的急切突然精神病发作,在车上到处撒钱。那一年,不少地方的医院都遇到了这种“旅行性精神病”患者。

为了避免更严重的骚乱,乘务员冒雪走到几里外的村庄,买了一些食物带回列车,这才勉强安抚住了大家的情绪。

29日下午,晚点了80多个小时的列车终于驶进了广州站。

当旅客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车站时,所有人都被车站广场上的景象震惊了。

广州火车站广场上黑压压地挤满了想要回家却又等不到火车的旅客。广场无法容纳的人流直接排到了火车站外的马路上。

而这样的队伍早在一周前就已经有5万人的规模了。

随着南方雨雪天气加剧,电力和路网不断遭到破坏,外面的列车开不进,里面的列车发不出,尽管早在三天前广州站就停止了车票发售,但车站外滞留的人有增无减。

买到票的想早点赶上火车,没买到票的也希望来火车站碰碰运气。

就这样,当K201次列车的旅客走出车站时,看到的是50多万人的“候车大军”。

广州站的人群就像中国这个“超大社会”当年的缩影。

这一年,岭南的冬天格外冷。一月底广州的气温不足6℃,天上还不时下起小雨,在室外站上个把小时就会被冻得手脚发麻。

而几十万等车的人中,有不少已经攥着车票,等了几天时间。不仅没吃没喝,连上厕所都成了大问题。看似几百米的路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你可能花几个小时都挤不开这几百米的人群。不少人实在忍不住,只好在广场上就地解决。

在湿冷的空气下,人们的耐心慢慢被榨干。

每当有火车开始上客,人群就疯了一般地向候车室涌。人们被裹挟其中,他们带着大包小裹,互相推挤、谩骂、惊叫。

人潮一路向前,冲破层层警戒线,推倒一排排铁马,直到与绿色的“人墙”迎面相撞。

为了维持车站秩序,数千名武装警察被派遣到广州站昼夜执勤。

那一天,在漫长的等待中,情绪崩溃的旅客和武警发生了多次冲突。有些战士被失去理智的旅客丢来的杂物砸伤了头。

还是那一天,不断有人因体力不支晕倒在车站,又是同一批军人从无数双脚下将他们抢出来,托举在头顶,冲出人海,送上救护车。

人群之间的互殴也时有发生

这些争抢、推搡、厮打中的人,本来也不是仇人,他们不过是觉得踩过防线,跨过铁马,冲过武警的人墙,后面就是那条回家的路。

一夜过后,广州站滞留人数达到了恐怖的80万,这也是那年春运的顶峰。

此时,全国航空运输的运力也降至谷底。

仅一个白云机场就滞留了14000多人。个别准备飞往贵州和安徽方向的乘客甚至已经等了快两周。

有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被旅客扔了一身的盒饭,还有人被架起来在机场“游街示众”,就连候机区也被砸得一片狼藉。

在过去的近十天里,因为类似人为原因造成的航班延误就有一百多起。

尽管短短两三天后,航班就开始逐渐恢复正常,但一些带头闹事的旅客没能等来自己的飞机,因为扰乱公共秩序,他们在拘留所里度过了一个春节。

很难说这样的结局是闹剧还是悲剧。

京珠北高速大桥段,一对安徽情侣乘坐的大巴车在原地堵了整整五天。眼见不可能按时赶回老家结婚,二人于是决定在车上举行“公路婚礼”。

同车人凑了些食物权当婚宴,不知是谁还搞来了一块大大的红布给新娘子当盖头。

没有《婚礼进行曲》,大家就在呵气成霜的车厢里,唱起《生日歌》为这对新人送去那个坎坷冬天里最有温度的祝福。

而大约就在同一时间,滞留在广州站的几十万人中,另一对情侣却焦急万分。

李满军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

这次他原本打算回老家买好戒指与未婚妻张驰成亲,然而当他们29号从顺德赶到广州站时却发现根本就上不了车。万分沮丧的二人,不甘心就这样把车票退掉,便暂时返回了顺德。

两天后,得知车站排队情况有所缓解,而且已经有同事挤上了火车时,他俩再也按捺不住回家的心,连夜赶回了广州站。

但这对恋人可能不知道,和他们一样想回家的人还有很多,那一天,广州站再次涌进了40万人。

2月1日凌晨,两人随着人流躲过执勤民警的视线,翻过站台外的铁丝网,爬上四米多高横跨铁路的人行天桥。

他们已经顾不得下面站台里是什么车了,只要听到是开往家乡湖南方向,他们就跳下去。

跳到车顶的李满军在伸手接女友行李的一瞬间,被列车上方25000伏的高压电线打成了一团火球。

准新娘张驰再也没能等来她的结婚戒指。

李满军死时,他烧黑的衣服口袋中还揣着那张从黄牛手里高价买来的火车票。

李满军倒下的那一天,广东省人民政府发布了一封《告全省人民书》,恳请广大务工人员能留下来“就地过年”。

不少人响应了号召,放弃了回家,而这的确缓解了当时的救灾压力。之后的几天,随着电网修复,运力也逐步回升,那些困在机场、火车站与公路上的人也再次启动了归乡的脚步。

2月6日,农历除夕,中国气象局解除了重大气象灾害应急预案三级响应命令。

广州站候车的队伍越来越短,停电整整十天十夜的郴州城里,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供电逐渐恢复,一些市民终于可以吹熄蜡烛,为这个经历了漫长黑暗的城市点起一盏盏灯火。

举行公路婚礼的安徽情侣,媒体上后来再无他们的消息,他们应该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失去爱人的张驰在那个冬天离开了这片伤心地,从此再未踏足广州;

为爱情徒步百里的杜登勇,他的婚姻没能熬过“七年之痒”。2015年,他的妻子选择了和他离婚。

13年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那一年中国大街小巷的高音喇叭里还放着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还在使用2G手机的中国人尚不知微信为何物,是一年5900亿条的短信承载了我们的思念和焦虑。

如果不是2020年的疫情让“就地过年”再次成为热门话题,那场13年前的春运或许早已如灾难后的冰雪,在我们的记忆中渐渐消散。

过去的四十年里,我们逐渐离开了土地,如勤劳的大雁一般,不断地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迁徙,在一年到头之际,又满怀希望,坐在绿皮车里,回到故乡。

下一个四十年,我们大抵还要继续这样的日子,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吃一口饭。

在这个滚滚向前的超大型社会中,所有人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关山难越,但我们希望少一些回不了家的失路之人

来源:X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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