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有一位交警,用了十三年的时间,走遍了城区每一条路,处理了上万交通违法事件。
从2005年起,一台摄影机记录下了他的执法过程,还被做成了节目,名为《谭谈交通》。
节目的主持人谭乔,就是这位交警本人。
节目制作之初,内部规定:与纠正交通违法行为无关的话不能说。结果每期成片里,谭乔都说了很多家常话。
他说:“我多问一句,多关心一下,跟纠正交通违法有没有关呢?我觉得是有关的。我要处罚他,不是为了处罚这个结果,而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违法。这就是我跟其他交警执法的区别。”
因为谭乔多问的几句话,一些小人物走到了镜头中。我们看见了中国马路上,普通人的喜和悲。
“福贵”大爷和狗
2011年,谭警官正在家具厂旁边的一条路上巡视。他看见一辆脚蹬三轮车,拉满了树枝和柴禾,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着。
三轮车只有几十公斤的负载量,但是这个小车上面,不但有货物,还拉着两个人和一条狗。
蹬车的大爷说,车上的这些木头是交给工厂,打成锯末,做茶几写字台用的。车上的木头有七八百斤重。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大爷买了个墨镜戴着。谭警官仔细一看,眼镜上面还有类似花纹一样的碎裂印记,是被树枝刮坏的。
谭警官问大爷,你拉这么多东西,多危险,家里人都不管你吗?
大爷告诉他,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哥哥都相继离开了。每个人走了多少年,大爷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去世的那年,老婆难产,大人和小孩一块没了。大爷一年之内失去三个至亲。
大爷1941年出生,录这期节目时,他已经69岁。坐在树枝堆上的,是大爷的弟弟,他在世上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弟弟旁边那条狗,陪伴了他们十年,也活不了太久了。
谭警官想让弟弟劝劝大爷,结果不管说什么,弟弟都不理睬他。大爷告诉谭警官:“弟弟是傻的,吃药把脑子吃坏了。”
为了养活智力不健全的弟弟,大爷还在卖力干活,一个月能赚两千多块钱。他给弟弟买了养老保险,办了残疾人证,想着如果自己不在了,国家还能管弟弟。
谭警官握起大爷的手:“您这个情况,落到谁身上都会觉得特别痛苦。但我刚刚看你好像很乐观的样子。”
大爷回答他:“往前看。”
最后谭警官没有罚他罚款,只是批评教育大爷,以后别拉这么多树枝了。大爷说:“警官,我以后慢慢感谢你。”
余华的《活着》里, 当福贵只剩苦根一个亲人时,他说:“这样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里可是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劲头。”
这位蹬车大爷,就是现实版“福贵”。对于大爷这样的人来说,当苦难来袭,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悲伤,只能扶正桅杆,继续向前。哪怕身边只有一个亲人,他也要成为对方的依靠。
神奇女侠在民间
同是2011年,一位大姐骑着电瓶车,后边还拉着一个挂车,上了机动车道。她的动作毫不迟疑,在车海中摇曳穿梭,全然不知机智的谭警官早已拍下一切。
大姐下车后,谭警官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回答:搬运工。谭警官打量着她并不巍峨的身躯:“就你这个身板,搬运工?”
大姐不服气:“你不要小看我。像你们七八个,搬货都搬不赢我。”
这句回答激起了谭乔的挑战欲。说着,他抡起胳膊,和大姐比起掰手腕。
从视频上看,大姐胳膊上的肌肉确实比谭警官壮实许多。掰完后,大姐说:“我还是没用劲。我是给你们人民警察留点面子。我平时拉板车,都要拉一两千斤。”
“一两千斤?人家货车也就拉一两吨,你这是长安货车吗?”谭警官问。
大姐说:“我这个就是要当长安货车。”
谭警官问她:“那你每天拉这么多货,不辛苦吗?”
大姐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办法。家里两个老人都八十几了,父亲还瘫痪了躺在床上。她和丈夫每个月要供养,要拿药钱。小的又考大学了,要生活费。
夫妻俩出苦力,生意好的时候可以赚两千多,生意不好的时候只能赚一千多。一个月生活费只花三四百,每个星期吃两顿肉,吃的最多的是稀饭加泡菜。
当谭警官问她有没有申请补助,大姐说:“我们从来没想过。想到自己很年轻,可以用一双手,自己去劳动,为国家减少一些负担。如果每个人都向国家要求,国家也承受不了。”
即使是十年前的收入水平,大姐一家也属于比较困难的人群。但她觉得,只要自己还能继续劳动,就尽量不申请低保。
前几天,知乎有一个问题“贫困生用iPhone 11错了吗”上了热榜。
似乎有很多人,还不够理解“贫困”的含义,就已经享受到了“贫困生”的福利。而像大姐这种身处逆境,对生活却没有一点抱怨的人,却并不觉得自己是贫困的一员。
真正的神奇女侠,大概就是大姐这样的人,从不觉得自己柔弱,用自己的双手赚钱,用本事养活一家人。
没有刹车的战车
一天,谭警官在公路上巡视,右侧一辆电动车慢吞吞驶过,上面载着两名姿势怪异的男子。
前面开车的白衣男子不扶车把,整个人趴在车子上,好像不是在用手开车,而是用嘴。后座上的绿毛衣男子,狠狠地用脚勾住对方。
谭警官让两个人下车说话。前座的白衣男子不肯,“我手里的这根电线不能松,松一会儿就不能走了。”
后座的绿毛衣男子也说自己下不了车,“我一下来板凳就要掉。”
等到两个人从车上下来,才发现电动车只剩下了骨架,座椅早就撬开了,车头被撞得七零八碎。
这个车是厂里面配的,因为刹车不灵,摔了有五六次了。“其他车来了,怕撞车就只能往沟里开。”
每次掉到沟里前,后座上的绿毛衣男子都想跳车,但板凳不听话,总是翘起来,他就被绊倒了。手,脚,裤子都摔烂了。
谭警官问他们:“电动自行车不能载人,你们知不知道?”
白衣男子解释说,绿毛衣男子是他安橱柜的徒弟,带着徒弟就要对徒弟负责。“没办法,如果不载他,他就要走路。”
眼看电动车要倒,谭警官连忙帮忙上去扶了一把,电动车上面的灰蹭到了警服上。白衣男子上前帮忙拍灰,结果越拍越脏。
白衣男子连忙道歉:“我们是做橱柜的,灰太多,确实不好意思。”
工厂里给配的电动车刹车失灵,撞得无法上路,上了路被交警抓住,浑身上下到处是灰,搞不好还要被罚款。如果换了别人,可能都快哭出来了。
结果白衣男子面对摄像头,还想着给老板打广告:“我们的橱柜,用的这个板子是露水河最好的。电动车钢筋摔断了,我们就用板子代替。我们两个二百五十斤,随便坐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如果不是生存艰难,他们也不想骑着那么烂的车上路,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在公路上载人。但在乐观者的生活里,哪怕过着再苦的日子,也觉得所有的插曲都像是惊喜。
成都公路“车神”
《谭谈交通》里,大多数时候,谭警官对街头违章的态度都是很友善的,尤其是面对老年人和打工人。
但某天,一位奔驰土豪哥惹怒了谭警官。
他先是闯了红灯,又在车上打起电话。当谭警官把他拦下,他先否认了自己打电话,又不耐烦地拿出自己另一辆车——别克的行驶证。
一辆别克,一辆奔驰ML400,少说也有一两百万。眼看着车牌号对不上,土豪哥甩了一句话:“你快点,我有事,说闯红灯我就闯了嘛,要处罚就处罚。”
谭警官安抚他:“不着急,咱们先把交通意识提高,在一个浮躁的心态下,驾车很容易发生交通事故。”还没说几句,土豪哥就飙起了脏话,骂谭警官“你有病”。
这一次,谭警官把土豪哥带回了交警队,让他亲眼看一看自己闯红灯的录像。就在去交警队的路上,土豪哥还在冲着路边看热闹的群众吆五喝六。
还有一次,一辆玛莎拉蒂,一辆牧马人,在成都的公路上疯狂飙车。公路上标注限速五十公里,可他们的车速达到了一百五十公里都不止。
两车一前一后,无视红绿灯,多次压过实线,随意变道不打转向灯。谭警官的捷达在后面跟了好几公里才追上他们。
拦下来后,一个人说是去赴宴,一个人说是去温江的医院看朋友。
谭警官这次真的生气了:“你说你要去医院看人,我看你是想把别人送进医院。你说你要去赴宴,你是不是想让别人去赴死?你们都开着好车,是不是觉得撞死几个人,赔点钱不算什么?”
后来谭警官把两个人拉到了交警大队,两人依旧满不在乎地晃着身子,只关心最终的处罚结果。
如果不是谭警官对着墙根批评教育了他俩十几分钟,两位豪车主可能真的不会意识到,自己的作为是毫不尊重他人生命的表现。
捐不完的款
谭警官抓到的交通违法行为,主要分成两种。一种像神奇女侠大姐、“福贵”大爷一样,交通行驶中,自己的生命安全缺乏保障;另一种则是“公路杀手”们,他们的行为,威胁到的是他人的生命安全。
对于前一种,谭警官一般以批评教育为主,罚款惩戒为辅。后一种,必须去交警大队“遛一遛”。
谭乔曾解释前一种违法的原因,“为什么有的人明明知道不安全,要出问题,还这么干?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和城市的文明程度有关。另外更大的可能,他真的是处于一种生活上的无奈。比如拉货的,老板招驾驶员时,说你该超载超载,被抓到了罚款我来交。”
他坚持人性执法:“我们不是要说探究违法的原因吗?我们首先要问为什么,而不是要说我们要做什么。”
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一位非法营运的男子,搭载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女乘客。女乘客下车之前,给男子付了几块钱。
下车之后,男子解释说女乘客是他邻居,他是帮邻居买药,从成飞医院买的。
谭警官不信:“买药都去药店,你去医院干什么?”男子说他的女儿在成飞医院透析,正好顺路方便。
谭乔以为男子在撒谎,就让男子带路去医院,证明情况是否属实。结果到了医院,谭警官真的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女儿,得了尿毒症,已经透析一年多了。
谭警官还是决定给这位男子罚款的处理,毕竟他确实违反了交通规则。不过谭警官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叠钱,作为对病患家属的资助,抵消掉了罚款的钱。
还有一天,谭警官看见一辆塞满货物的货车。货物上方坐着两个人,车的侧面还坐着一个女人,手里抱着孩子。
这一家人正在搬家。因为这样行驶太不安全,谭警官就用他的警车送了这一家人回家。
送到之后,谭乔发现,这一家人住的环境特别简陋。到处都是脏脏的,地上随意放着一些废弃物,床板上空空如也,屋子里采光情况也不好。
这一家人几乎都没有工作。只有这种月租金一两百的简陋房屋,才在他们的承担范围之内。
帮一家人搬完了家,谭警官从兜里掏出了几百块钱,一定要这一家收下。对方说自己不能收,谭警官就说:“这个钱不是我的钱。”
谭警官每一次想献爱心的时候,如果对方不肯要,他就会告诉对方:“有一位交通违法者,他委托我们把这个钱捐给需要帮助的人。”
之前确实有一位交通违法者,给了谭警官几百块钱,想让警官帮自己献爱心。但在谭警官每天执法的过程中,他捐给贫困人士的金额,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位交通违法者给他的部分。
谭警官希望那些家庭不要有负担,所以每次都拿那件事当借口。
永远的谭谈交通
2018年,“天眼系统”已经遍布全国,抓捕交通违法不再是一件难事,谭乔向组织提出,不再参加《谭谈交通》节目主持拍摄的意愿。
在节目停播之后,依然有很多人重温着节目中的片段。二仙桥老大爷、“腰马合一”、小狗“团团”这些搞笑瞬间,已经成为梗流传下来。
有一年,成都评选十大交警,一个重庆的观众,打电话到台里来,要给谭乔“投一票”。当时成都电视台还没有上卫星,这位热心观众应该是家里安了“锅盖”,才看到了谭乔的节目。
观众爱看《谭谈交通》,更重要的原因,是节目里有烟火气、有人情味。
那些被记录下来的普通人里,有好不容易上回电视、高兴得唱起歌的卖气球大叔,有骑着电动车载货、货物高出人好几头的汉子,也有午休时躺在马路上睡觉的农民工兄弟。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中写道:“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
但在《谭谈交通》里,这些人被看到,他们的话被听到。那些遥远的人,都变得很近很近。
今年年初,很多人看到了“福贵”大爷那条视频,想知道大爷的近况如何。
谭警官在那条视频下留言:“当时因为大爷没手机,所以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我准备按照画面中出现的线索,沿途去寻访一下。关键词:某夜啤酒广场线路上的家具厂。”
这条留言下,七百多人回复,期待着大爷的新消息。
十年之后,大爷也许搬家,也许不再工作,再找到他的可能性已经不大。
但这份寻找,是在告诉无数像“福贵”大叔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人在牵挂着你们。在你们的身上,别人也能看到活着的意义。
部分参考资料:
[1]、《谭谈交通》
[2]、《交警谭乔:我们维护的是法律的尊严,不是哪一个警察的尊严》,正午故事
[3]、《“话痨”谭乔的成都十三年》,Discovery成都
来源:往事叉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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