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请戳:翻译圈 AO3 事件:学生低分点评作品,老师人肉恶意举报
@烤尾巴吃的狐狸:豆瓣《休战》事件,让我想起一件翻译界的陈年旧事。
鲁迅先生也曾因为不满生硬 “机翻”,给译者打过 “两星”。
所谓 “两星”,就是打了两次 “一星”。
1927 年,由赵景深翻译的一本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出版,名作《樊凯》就在其中。
《樊凯》现在有个更广为人知的译名叫《凡卡》。如果语文知识尚未还给小学老师,应该还对这个在平安夜给爷爷写信的小学徒有所印象。
凡卡写下开头,惆怅地朝窗外看去。如今的教科书里是这么描写的:“天空撒满了快活地眨着眼的星星,天河显得很清楚,仿佛为了过节,有人拿雪把它擦亮了似的。”
而赵景深当时把这句翻译为:“天上闪耀着光明的亮星,牛乳路很白,好像是礼拜日用雪擦过的一样。”
原文中的银河 “the Milky Way”,被他很机械很直接地译成了 “牛乳路”。
鲁迅在读书时发现了这个问题。
他熟悉希腊神话,很清楚 “乳” 在这里并不是指牛乳,而是天后赫拉的乳汁。传说赫拉的那位大种马丈夫宙斯,有一个私生子叫赫拉克勒斯。赫拉在不知身份的情况下,误以为他是弃婴,好心抱起哺乳,结果如遭吸星大法,用力一推之下,乳汁喷溅成了银河。
1931 年 12 月,鲁迅发表文章《风马牛》,指出赵景深不仅把天后的 “神奶” 误译成了 “牛奶”,还曾把神奇生物半人马 “Der Zentaur” 错译作了 “半人半牛怪”,毫不客气地吐槽他 “遇马发昏,爱牛成性”,翻译得 “牛头不对马嘴”。最后还揶揄地大喊口号:“乱译万岁!”
时隔整整一年,1932 年 12 月,鲁迅先生意犹未尽,写了一首小诗:“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 再次对赵景深开嘲讽脸。
其实,早在那篇《风马牛》发表前一两年,赵景深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不妥,主动把那句话修改成了 “天上闪耀着明星,天河清晰得好像在假日扫去路上的残雪似的”。
这个新修版多半并没有被鲁迅先生看到,赵景深也始终默默承受,没有公开去辩解过。
说起来,赵景深跟鲁迅之间,一直存在着翻译观点上的分歧。两人有过数次笔战交锋。
1931 年初,赵景深撰文主张译文的通顺重于准确,认为信、达、雅的正确排序应该是达、信、雅。而鲁迅奉行的是 “直译” 和 “惟信是上”,也许觉得受到了挑战,所以才有的放矢,从而发起了对赵景深的两次差评。
在被鲁迅先生差评后,赵景深应该是坦然接受,有所反思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暂时放弃了翻译工作。
1936 年 2 月,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及鲁迅和自己,写道:“他对于小说的翻译重信而不十分重达,我则重达而不十分重信,可是现在他的译文也重起达来,而我也觉得不十分重信是不大对的了,虽然我已经很早就搁下了翻译的笔。”
他并未因此心生怨念,反而对鲁迅先生恭敬有加。他任《青年界》杂志主编,多次向鲁迅约稿。在负责高中课外读物编辑工作时,一连选入了鲁迅二十多篇文章。直到解放前夕,鲁迅先生已去世多年,他还在做着鲁迅小说英汉双语本的编印出版工作。
不过,鲁迅先生肯定未能预料,自己的差评会给赵景深埋下极深远的影响。
赵景深也必然想不到,几十年前的差评,居然会进入学校,化作政治上巨大的压力。
鲁迅曾评价赵景深 “爱牛成性”。
许是受他影响,进入那动荡的十年,时任复旦大学教授的赵景深被学生们戏称为 “牛教授”。
据说有一次,赵景深被关押在学生宿舍,看守的学生把他绑在床上,锁门而去。期间有人敲门,问有人吗?赵景深回答,没有人。来人好奇道:你不是人吗?赵景深自嘲说:“我是牛,被缚在床上,不能开门。”
而他被批的一项重要罪名就是 “不学无术”。鲁迅先生的文章成为最权威的证据,小将们每次都会搬出原文诵读,宣扬他早就批判过这位 “反动学术权威”。
他们还经常追问自己的这位老师,为什么只有中学学历,却可以混到大学教授的位子。
赵景深就低头老实交代,说学历是自己用萝卜刻章伪造的,有了假文凭,再靠多发表文章积攒名气,小有名气后,就专攻一些垂直细分领域,等得到专业认证,名气便会越来越大,这才投机取巧做了教授。
学生们看他态度卑微配合,又达到了羞辱他的目的,奚笑过后,也不会让他多受皮肉之苦。
而一旦散会,这位刚才还痛哭流涕,发誓洗心革面的老头,转眼就跑到校门口的小吃摊,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大嚼起小笼包砸。
赵景深确实学历不高,也没有出洋经历,更不是什么专业课班出身。
有人说,鲁迅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又抖出 “牛奶路” 的老梗,然后听人说赵景深没有机会官费留学,英文全靠自学成才,顿时沉默,从此再也不曾提起过。
赵景深 28 岁成为复旦大学教授,同时任北新书局总编。
他是国内第一个翻译契诃夫全集,第一个全部翻译《格林童话》的人,也是最早介绍翻译安徒生童话的人。据统计,他毕生的翻译作品有 147 种。除翻译外,他在其它领域也多有建树。
1985 年 1 月 7 日,赵景深逝世,家中二万六千余册藏书,全部捐给了复旦大学图书馆。
一生中区区两个差评,纵然成为翻译史上常被提起的经典笑柄,也丝毫不能抹杀他的努力和成就。
这种评价,本应该像蝴蝶拍出的翅膀一样,微风拂面,不足为惧的。
真正可惧的,是有人不知风灾威力,总试图去引动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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