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个帖子,堪称互联网奇观。
一位自称大一新生的匿名用户,在 “男生真的很不能接受彩礼吗?” 下回答:要彩礼的一律免谈。
令人惊愕的是,这篇回复不过几百字,人们在评论区的争吵谩骂却盖出了 9 万多楼。
・附原帖
彩礼是个老到不能再老的话题,近两年每次聊到彩礼,就是往公共厕所里扔 TNT。
炸出来的都是成熟不成熟?现实不现实?生育与风险,利益和责任,男权 or 女权等经典要素。
一篇文章解决不了这个社会难题,但今天我们想聊的是,对于彩礼和它所指代的价值体系,我们其实已经在事实上做出了重大让步。
彩礼像是一个徘徊在现代文明门外的幽灵,十几年前,我们讨论的还是 “让不让它进门”,到现在,我们已经在研判 “它该不该名正言顺地坐下” 了。
受教育程度显著提高的一代人,却在认知彩礼这个节点上出现了显著的退化。
这是一场无声的主义式雪崩。
人们就是被养在赛博鱼缸里的金鱼,记忆很短。
现在谈到彩礼,脑袋里反映出的要么是一团模糊的恐惧,要么是一股尖锐的戾气。
・《迷雾》 彩礼现在如同克苏鲁
大家好像都忘了,就在不算久远的从前,彩礼还被视作一种文化糟粕而存在。
2002 年,有部电视剧叫《梦断紫禁城》,价值观输出像《铁齿铜牙纪晓岚》一样犀利,拿巨贪和珅的人生浮沉来借古讽今。
其中有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设定,和珅年少时曾是个一身正气的清官,他贪腐的起点 —— 竟然是为了凑彩礼。
戏说的春秋笔法之下,其实折射了当时的社会思潮,彩礼是封建糟粕,它能把一个好人生生逼成混蛋。
2004 年,播出了神剧《马大帅》,整部剧的故事就是由新女性小翠反抗包办婚姻出逃,村长父子、马大帅和范德彪解决彩礼的问题所推开。
当时,在观众的眼里,彩礼是束缚小翠与刚子这样新时代年轻人追寻真爱的绊脚石,是反衬马家堡村民落后迂腐的笑料。
・比如你无法想象小翠跟刚子聊彩礼
彼时,在现实社会的婚恋语境中,彩礼未必不存在。
可是在人们普遍的心理预期中,脑子围着彩礼转的人,都应该是 “贾队长” 或者 “胡科” 这样的负面形象。
彩礼与众多文化垃圾捆绑在一起,被丢在社会舞台的角落里,上不了台面。
这种对于爱情、婚姻与亲密关系的乐观情绪持续到了 21 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最高潮时甚至流行起了一个你现在听起来可能都有些陌生的概念 —— 裸婚。
・《中国青年报》曾刊登对裸婚的调查,样本中有近半数人能接受裸婚
裸婚思潮的蔓延可以说是对彩礼的最后一次彻底反叛。然而,随着房价攀升、通货膨胀等等宏观因素,公众对于爱情的这种乐观情绪也在萎缩。
2009 年和 2011 年,先后上映了两部反映当时年轻人婚恋状况的现象级电视剧,《蜗居》和《裸婚时代》。
故事主人公的爱情都没什么好下场,而其核心主旨都可以总结为一句被今天被用烂了的网络鸡汤:“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
房子是物质,彩礼自然也是物质,关于彩礼的帽子戏法开演了。
之后,人们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从比如《当婆婆遇上妈》到后来的《欢乐颂》等等,彩礼开始被掺进婆媳矛盾、城乡冲突、教育差距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当中和平演变。
彩礼逐渐与凤凰男、扶弟魔这些网络热词一起,以十分合理且体面的姿态重回大众视野。
文艺作品是现实的影子,当彩礼的影子照进现实,便是近年来愈发高企的彩礼金额⬇️
・来源:人民网
是与日俱增、眼花缭乱的彩礼纠纷⬇️
・来源:中国裁判文书网 搜索 “彩礼” 关键字后历年审判数量统计
甚至,是不再鲜见的,由彩礼争端所衍生出的恶性案件⬇️
彩礼也从曾经的一种共识,变成了现在无休无止的争论。
魔幻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大量的文艺作品与调查文献在说到彩礼时下意识把镜头对准了偏远山区与农村,仿佛彩礼只是某些欠发达地区的遗毒。
・《最美的乡村》2020
但现在最热衷探讨也最为苦恼彩礼的,反而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在城市中工作生活的年轻人们。
・彩礼不是乡村特产,比如你可以看看某些 “彩礼贷” 的准入门槛
当彩礼问题移回都市时,又常常被猎奇化。彩礼的背后总是拴着一个奇葩、一个特例,一段荒诞故事或者难言之隐。
诠释的错位其实都指向了一个问题:我们真的无法单纯地去讨论彩礼这个话题了。彩礼已经成为当代年轻人感情利害的命门,牵一发而动全身。
人们看不清彩礼的面貌,又忌惮于彩礼的威慑,于是只能叫嚷。
最终,在假正经与真反智的泥沼里一直缠斗下去。
很少有人是因为一笔彩礼而开始一段恋爱,但很多人都是因为一笔彩礼而结束一段恋爱。
・轻则吵架,重则分手
当代婚恋走到谈彩礼这一步,很多年轻人都会由衷地感到一种割裂和不适,无论男女。
关于彩礼的困惑超越了家境、学历、地区、职业、年龄而广泛存在,人们经常会试图从上述因素中找出造成情感分歧的理由,却往往脱不开自欺欺人的范畴。
为什么呢?因为彩礼本身就不是爱情的一部分。
彩礼是感情生活的分界线,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其实有的爱情从谈彩礼那一刻起就死了。
爱情不是绝对浪漫的,但彩礼是绝对不浪漫的。
如果我们一直生拉硬扯地在爱情的语境里去解读当代彩礼,总是无法令人信服和自圆其说,但如果我们把彩礼放置到商业社会的交易语境中,一切都会通顺得多。
比如,现在人们关于彩礼合理性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说,无论彩礼还是嫁妆,都是感情双方表达诚意的方式。
这放在纯粹的爱情中或许使人费解,但在商业上,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招投标里的 “验资”。当然,商业里的诚意往往有一个确定的尺度,感情里的诚意总是难以量化。
・“诚意” 透支
二是说,彩礼是对感情弱势方的补偿,可以在爱情发生危机时对弱势方进行保障。
在商业上,我们可以理解成投融资里的 “对赌”。“对赌” 基于合作双方信息与预期的不对称而产生,然而预期不对称却往往也是感情破裂的诱因。
・《非常勿扰》 拿 “彩礼” 对赌 “爱情” 并不比分歧终端机高明多少
最受推崇的一种说法,彩礼或陪嫁都是上一代家庭向下一代家庭的资金流动,是年轻人用来开展下一阶段人生的启动资金,而这也蕴含着当代彩礼过度回溯的真相:
年轻人运营新生家庭的难度系数加大,才不得不迫切地以彩礼的形式向原生家庭进行盘剥。
那些文艺作品中的、我们自小耳濡目染的、令人艳羡的浪漫爱情,其实有赖于时代条件。
曾经,社会变化的速率并不剧烈,无论是农场爱情还是工厂爱情,或是时代浪涌下的每一种自愿结合,人们从恋爱,到组建家庭,到哺育后代的迭代循环中,个人可以掌控的比例更大。
掌握个人及家庭命运带来的安全感,冲淡了彩礼刚性兑付的必要性。所以,你经常能听见我们结婚时没有彩礼没有房,只有两个暖壶,但依旧相爱一生的故事。
・《金婚》
当下,周遭环境变化之迅速有如空气中穿梭的数据信号,人生规划的迷茫,阶层流动的焦虑,都使年轻人的生活从独立开始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当大秩序不可捉摸时,人们就开始向内寻求小秩序的恒定。就像航行于海上,如果不能改变风浪,就只能不惜代价地盲目加固船只或者干脆刻舟求剑。
彩礼就是在这种条件下,从封建糟粕的故纸堆里复活,摇身一变成了一张维系情感、家庭及后代秩序的安全牌。
彩礼是 “验资” 也好,“对赌” 也罢;“天使投资” 也好,“风险投资” 也罢。
总之,为了维系爱情的浪漫主义,很多年轻人不得不转而投靠现实主义,逐渐默认乃至拥护以彩礼为代表的寻求利益最大化的商业逻辑。
・罗曼蒂克的逃兵
嘴上全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初衷都是感情,最后全是算计。当这套商业化逻辑运行到一定程度,就会诞生很多荒谬又合理的奇观。
比如由彩礼所造成的 “性别挤压”,重男轻女以及男性仇恨;“地区挤压”,远娶外嫁或者跨国买妻等等。
甚至会形成一种 “彩礼达尔文主义”,成为人们情感踩踏和婚恋炫耀的武器。
最后 “彩礼” 再泛化为新时代的 “门当户对”,成为心照不宣的流量密码。
彩礼并不是现代才出现的,但是我们对彩礼的认知在几十年内发生了剧变。彩礼有一个充满美好祝愿的名字,却俨然已经是一面礼崩乐坏的旗帜。
尼采说:“最终,我们所爱的欲望,不是所期望的。” 我想这句话之于爱情与彩礼,在本时代已经有了全新的含义。
在过去的数个时代里,多数人是喜欢浪漫的。
70 年代,人们会觉得彩礼是一种未来会被消灭的古神。
・1974 年的报纸标题
80 年代,人们会把 “思想先进” 作为寻找配偶的第一优先级。
・《青年研究》1984
90 年代,人们有梦,关于文学和爱情、穿越世界的旅行,看着贺岁剧里把房子借给别的夫妻团圆,憧憬着新世纪爱情的光怪陆离。
・《甲方乙方》
2021 年,我们却仍在争论彩礼的必要性,试图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换取暂时的心安理得。
彩礼这一新瓶装旧酒的问题,无人能斩钉截铁地替时代贯彻一个答案。
浪漫主义的黑夜来了,彩礼的数字直窜云霄,插入每个年轻人的内心。
来源:X 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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