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 9,10 月份雨水太多,周龙有些发愁,依靠 6 年的种植经验,他断定今年棚子里的草莓会有不少畸形果子,那种倒垂的火焰形状容易被过多的雨水所干扰,口感偏淡,外形走样,变得又扁又宽,像动物的爪子,卖不上好价钱。
草莓入陕之前,寒冷干燥的关中平原在冬季缺少新鲜时令水果,时值年关,劳碌的人们期待着一口果汁的香甜,红彤彤的草莓正好弥补了这个空档,11 月末至 12 月正是高价上市的关键时间。
去年 12 月 17 日开始,一则 “最近千万不要吃草莓,会得出血热” 的聊天记录在抖音、微博等社交网络上热传,刚从草莓大棚里干活回来的周龙心里一紧,疫情加上谣言,两年前疫情刚刚爆发时的窘境仿佛昨日重现,门口的冷风吹得更紧了。
传言出现后,当地政府、丁香医生、北京青年报、华商报、澎湃新闻等媒体纷纷发表或转载了相关报道,表示吃草莓和得出血热之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然而,谣言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仍让草莓种植户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随之而来的,是微信里不停跳出的退单请求。“老周,最近我想换个口味儿,尝尝丹东草莓,我之前的那个订单就先不送了吧……”“老周,最近闹肚子,吃不成水果,订单就先取消吧……” 老客户们抹不下面子,他的手机里积攒了千奇百怪的理由,近一半的客户选择了退单。最初几天,周龙会在朋友圈和自己的抖音账号里转发官方的辟内容,到后来就都默默接受了。“累了,不说啥了,人家这样退单咱也理解。”
马王镇与大王镇,老西宝公路贯穿两头,一头是住所,一头是大棚,骑电动车不到半个小时,从 9 月份开始,周龙几乎每天都要走好几遍。2015 年,还略显偏僻的小镇上来了几十个浙江人,沿路叫卖的浙江奶油草莓吸引了他的眼光,闲聊中,他发现那时一亩地种草莓的收入竟能达到 15 万之巨,于是他开始拜师学艺,在大王镇租下 2 亩多地,从此和这条老西宝公路杠上了劲儿。
草莓对于土地肥力的消耗十分巨大,早些年里一块土地只能种一季,之后便需要休耕,大棚年年移动,同样种草莓的张武对于 “移棚” 有着深刻的记忆。“那几年把人累扎了,又害怕把地膜什么的那些东西弄坏,好长一段时间都直不起腰来。我之前也种过甜瓜,但这个要累人的多。”
现在种植技术有所发展,5 到 7 月最热的时候,把有机肥撒在土里,然后铺上地膜,周龙称之为养地,靠夏季的高温捂肥,整整三个月,之后无需移棚,方可继续耕种。这种办法近两年才推广开来,终于省去了一道麻烦的工序,然而种植过程中的辛劳,目前还没有什么新技术可以解决。
“种草莓你得有好腰。” 张武和周龙说到这儿都会不约而同地笑笑。从 9 月份开始,草莓苗生长迅猛,果农需要每天到棚子里去,把每株苗的老叶子和多余的藤蔓摘去,这样才能有利于营养成分的聚集,每株苗都要经历数不清的打叶子、揪蔓等工序,才能结出更大更好地草莓。
周龙现在有 12 亩地,6 个半大棚,每个棚子约 2 亩地,大约几百株草莓苗,一天下来,他需要弯腰几千次之多,加之九月份的西安暑气未消,秋后的 “火老虎” 依然凶猛,那种闷热缺氧的眩晕感像是在桑拿房里干农活。
周龙的大棚顶高 2 米 5,两边高度逐渐降低,在大棚边缘的田垄上干活儿,身体已无法完全站直,只能全程蹲着或者弯腰工作,眼睛因为随着身体不停地上下移动,像是在一艘巨浪里的舢板上,呼吸愈加沉重。“晚上回家感觉腰都要断了,有时候打着老叶子,自己都不知道刚刚走过这一垄没有,头晕目眩,感觉一个大棚无穷无尽,在里面找不着北。”
草莓苗较小的时候,遇到过热的天气,还需要在不下雨的时候适时把棚子上的塑料膜全部拆掉,改善通风条件,转凉之时再全部覆盖起来。此外还有授粉、浇水、追肥等好多工作,用周龙的话说,“光是一株草莓苗你就要摸无数遍。”
张武很少使用网络,周龙平日里也只用流量刷刷抖音,看看短视频,对于大多果农而言,很难把出血热这个略显遥远的词汇和眼前的草莓结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因汉坦病毒而导致的严重传染病,出血热病毒能通过宿主啮齿类动物的血及唾液、尿、便排出,进而引发传播,鼠类,尤其是长尾黑线鼠所造成的病毒传播是人类感染的主要原因。
通过《我国大陆地区肾综合征出血热时空分布及空间聚集性规律》及《中国大陆 2004—2015 年肾综合征出血热的时空分布》等文章的分析可以看出,在 2006 至 2015 这十年的统计时间内,陕西省的肾综合征出血热发病率基本在十万分之五上下,由于政府加大力度灭鼠,城市化发展进程加快等原因,2010 年后,陕西出血热的发病率有所降低。
张武和周龙对于不久前的谣言感到非常疑惑:“今年确实前几个月雨水有些多,但老鼠并不多见,至少我们这里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也非常疑惑为什么今年突然有人说吃草莓会得出血热。”
曾在广东工作过的马奔也有亲戚种草莓,最近他常会收到外地同学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候。在一些外省人看来,疫情中的西安仿佛是《生化危机》里的浣熊市,“误解之深,让人很无语。”
那段时间里,有的果农好几天时间里一毛钱草莓也没卖出去,就连外地客商也对长安草莓望而却步,而往常这个时候一个果农光周末就能卖出 5、6 千元。
长安草莓于 2014 年获得了农业部批准的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目前的种植面积已超过 1.2 万亩,其中深冬草莓超过 3200 亩,主要分布于灵沼、马王、五星、引镇等地,栽培品种有章姬、丰香、红颜、甜查理等近十种,年产量达 1.8 万吨。与南方地区不同,关中地区的草莓属于劳动密集型农产品,精耕细作,必须依靠大棚、地膜等设备来保温才能顺利过冬,这使得每个大棚的投资高达近 10 万元。
11 月中旬过后,草莓开始一茬接一茬地成熟,第一茬草莓往往是品质最好也是价格最高的,之后的价格只能越来越低。往年 5 斤一盆的草莓,周龙要销售 1.5 至 2 万盆,尤其是最初的头一茬,营养成分累积最足,又大又甜,根本不愁销路,但今年的销量明显偏低,而且每斤价格比往年要低 7、8 元左右。
张武的草莓每斤价格要比往年低 30% 到 40%,由于陕西地区的卖价严重受损,而自家的草莓品种相对容易存放,他直接联系了四川的买家,卖掉了一部分,目前正与其他外省的草莓商贩到处周旋。
屋漏偏逢连夜雨,12 月中旬,由于疫情原因,还没退单的其他客户也无法按时拿到草莓,更不要说来草莓园旅游采摘了。这一下子把周龙又带回到 2020 年初新冠疫情刚刚爆发时的困难时光。
那时的他看着枝上的草莓越来越红,心里也越来越急,他所种植的章姬草莓以口感软糯香甜而著称,但却难以运输,眼看着果子就要烂在地里了,最后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把许多草莓无偿送给了别人。“摘下来的时候都已经熟的透透的了,再也没法存放了,这才想到送人。今年该咋办咱还不知道,只能再等等看。”
与草莓果农们一起发愁的还有水果商贩,平日里他们从果农那儿收来草莓,运到对应的水果摊和水果店进行售卖,或者送批发市场以批发价处理掉。然而最近这些天,商贩们没办法到农户那里去收购了。
作为中国水果种植第一大省,陕西水果的种植面积在 2019 年就已经达到了 1895.7 万亩,相当于两个上海市的面积。然而草莓、樱桃等好几类在陕西红得发紫的水果其实都很金贵,色香味美,却不耐运输,难以存放,利润大,风险同样也大。
种水果所承担的风险正在增大,不少农户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处置风险:今年赔了,明年就想增大投资,寄期望于市场行情的反弹。周龙上一次扩大种植面积就是在疫情刚刚发生的那一年。然而扪心自问,谁都又没法保证明年、后年一定能赢回来。
2022 年,周龙想要把草莓种植面积再扩大至 20 亩,他已经找好了地方,种草莓的这 6 年里,他赚了 2 年,平了 2 年,赔了 2 年。“遇上这种事能咋办呢?草莓肯定还要继续种下去。”
■ 文中所涉及果农皆采用了化名
来源: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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