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折磨25年后，我带爸妈去离婚

爱哲按：

每一个在家庭纷争中长大的孩子，可能都面对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谁？」

今天的讲述人暮暮，就被问过这样的问题。她的回答是：「我谁都不跟」。她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挽回父母的婚姻。但成年之后，暮暮却主动带着爸爸妈妈去了民政局离婚。

从渴望完整的家到带爸妈离婚，暮暮在一步步接近父母婚姻的真相。

结婚

我叫暮暮，今年 26 岁，现在正在欧洲读社会学博士。

我爸妈是相亲结婚的，他们相亲过两次。

第一次相亲的时候，从外貌上我妈可能就没看上我爸。那时候我爸的工作好像是在农业领域，所以他当时又瘦又黑。我妈虽然自称年轻的时候长得不是很好看，但我看她年轻时的照片，她还是很好看的。

没想到一年后，另一个人又给她介绍了我爸。当时他们两个都 30 出头了，家里人都催得很紧。我爸又对我妈穷追不舍，所以最后她就同意嫁给我爸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沟通模式特别糟糕，他们的关系让我觉得非常不平等。

他们两个都是公务员，我爸他们单位连续好几年领导都被查出来类似「贪污受贿」的罪行，连累到他们也不可以升职。但是我妈和单位的人关系好，比较受尊敬，所以她就会对比，说我爸事业怎么久久没有动静，觉得他不争气，甚至会有一种自己是「下嫁」的感觉。

她还会数落我爸，说他从来都和领导处不好关系、和同事处不好关系。还有说我奶奶家的不是，说奶奶家太脏、姑姑们太会算计……

我妈会拿着一件事一直说，说得特别明显。然后每当说到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爸就会沉默。你肉眼可以察觉，我爸在我妈面前好像没有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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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后的爆发

暮暮记得，从小到大，光是为了买菜这件事，家里就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争吵。常常是父亲买错了菜，母亲指责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而面对着强势的母亲，父亲通常表现得很温和，实在被骂狠了，母亲单方面的指责才会演变成双方的争吵。但暮暮的父亲喜欢喝酒，他喝醉之后，完全是另一幅样子。

我爸一喝完酒就会发酒疯，那也是他非常暴躁、暴力的时候，一点点小事他就会吵起来，严重的时候会打人。

但是他可能不会主动打我妈。一般情况下是我妈很生气，因为我爸又喝成那样。他可能会吐得到处都是，或者说很难听的话，刺激到我妈。我们家住在我妈单位的员工宿舍里，隔音特别差，我妈又是一个特别要面子的人，她可能就想让我爸闭嘴，她就会去捂我爸的嘴。然后他们两个就会打起来，我妈也会不甘示弱。

因为我爸从小还是比较宠我，所以他很少对我动手。

印象中他唯一一次打我，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又是喝完酒，很醉醺醺地回来了。他打我妈，我上去阻拦他。然后他好像突然被我激怒了一样，开始发疯。他把我拎起来，拎到了卫生间，然后把我的头塞进水槽里，用手压着我的脖子，用水冲我。

我觉得快窒息了，不断挣扎。我妈好像就不断地扯他。我忘了过了多久，他可能突然回过神，就放开我了。

我其实不太记得当时的感受，我可能会故意逃避去不想它。我只记得我很生气，第二天可能都没有跟他说这件事情。

让我们特别寒心的是他每一次喝完酒，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当你告诉他他做了这件事儿之后，他貌似非常后悔，但你会觉得他的道歉很不诚恳。他也写过非常多次保证书，表示以后再也不会喝酒了，但过了没多久，那种事情又会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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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的家」

面对家里持续不断的暴力和争吵，暮暮当然是不快乐的。但从一个女儿的视角看，她觉得母亲热情善良，父亲憨厚、宠爱自己。

很多同学去我家吃过饭，都觉得我妈做的饭特别好吃。她也特别欢迎我把同学带回家。她跟各种年龄的人都玩得挺好。

■ 暮暮妈妈做的饭

刚见到我爸的时候，你也会觉得他特别热情。他很憨厚，对自己领域的事情特别了解，说起来滔滔不绝。很多同学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都对我爸印象很好，觉得他很可爱。

我爸从小还挺宠我的，基本上我想吃什么他都会给我买。小时候我老挨我妈打，我爸会护着我，有的时候就拉上我赶紧骑摩托去我奶奶家或者别的地方。

还有的时候，他帮我买东西买错了，我会呵斥他，他就立马又出去买。不管我怎么凶他，我爸不喝酒的时候很少对我发脾气。

所以，尽管在父母吵架时，暮暮会特别难受地躲在被子里哭，想着要逃离这样一个家庭，她依然希望爸爸妈妈不要离婚。

我妈想离婚很久了，小时候她问我他们要不要离婚，离婚完我跟谁的时候，我就会逃避，说你们两个要是离婚了，我谁都不跟，或者说妈妈你等到我高考完了之后再离婚好不好。

因为我小时候也不是很懂，那个时候身边很少有离婚的家庭，你不知道离婚家庭的孩子是什么状态，会比较恐惧那种未知的状态。

而且小时候受到那种社会规训，觉得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的家。

那时候听到他们吵架说要离婚的时候，确实会很痛苦，就躲在房间里一直哭。

暴力升级

或许是暮暮说的这些话，真的改变了母亲的想法，暮暮的父母始终没有离婚。但暮暮读大二之后，父母的婚姻变得更加糟糕：父亲开始更加频繁地酗酒，而每当他醉酒之后，他就会辱骂母亲出轨、和领导有不正当关系。

我爸其实不是从我读大二之后开始说这样的话，他之前也会说类似的话，说我妈又在外面偷汉子，跟别的男人搞在一起。

很久之后，我妈跟我说我才知道：他认为我妈出轨的这种想法，可能是从他们两个初夜开始的。

我妈之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跟别人发生过关系，但初夜那天我妈没有流血。我爸受到传统的贞操教育，也可能受到网络小说的影响，就觉得第一次一定会出血，然后就觉得我妈不是处女，我妈很脏。可能说得难听点，就觉得自己是个接盘侠。

再加上我妈特别喜欢打麻将，工作又比他做得好，比较得领导的喜欢，他就觉得我妈周末去打麻将是骗他，她实际上是在跟领导搞关系。

我爸妈生我比较晚，我妈那时候已经更年期了，月经很不规律，几乎天天来。我爸完全没有体谅她，他喝醉回来之后就说，为什么跟领导出去搞的时候你就正常，在家跟我的时候，你就日日经月月经？

我妈明明已经在生理期，不能做这个事情，但是我爸力气比我妈大很多，我爸就会强奸她。

由于那时候在外地上大学，暮暮并不知道母亲正经历着这些。但寒假时父亲的一次醉酒，让她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暴力和伤害。

当时是寒假，我爸又喝得醉醺醺的，然后他很胖，就顶着个大肚子，吐得到处都是。我妈打麻将回来，我爸就说你又去哪里会男人了。

他说得很大声，我妈觉得特别丢脸，就把他推到厕所去洗澡。然后我爸光着身子，指着我说，孩子，我不管你是谁的孩子，你都是我的孩子。他还对我妈说，既然你跟那些人好了，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

我妈让他好好洗澡别说了，他就推我妈。我妈个子特别小，我爸随便一推，就会把她推到墙角，她就会撞到头。

我当时真的很生气。我会代入我妈，觉得他这样是在侮辱我。原来他觉得他在对一个不是自己亲生孩子的人付出？他在酒桌上拿我吹牛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而且他那副样子真的很可怕，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愤怒、恐惧，以及原来父亲的爱都是虚假的这种背叛感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暮暮感到绝望。这一次，也让暮暮深深地共情了母亲，她动起了让父母离婚的念头。 母亲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母亲和亲戚们觉得，或许是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也许治疗之后，他就好了。

因为太暴力了。大家觉得一个平时看上去比较温驯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变成这样。那些不是真实的事情的想法，是根深蒂固印在他脑子里的，大家觉得他在臆想。

但是我爸一直拒绝去治疗。

我们那边的精神病医院叫三院，听到这个词，很多人觉得那里面的人都是疯子。我们提出想带他去看一看精神科医生，但是他马上就非常地 defense，他就恢复到那种喝了酒的状态，说，我不去！我没有疯！我很正常！你们就是想把我送到疯子聚居的地方，你妈就可以出去大胆地搞男人了。

然后就没有办法继续跟他沟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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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

带父亲治病的想法落空后，大四那年，母亲搬进了之前因投资购买的单身公寓里。分居之后，暮暮的父母的确过上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但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当时是寒假，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我妈已经搬出去住了快一年。但是装修款是后结的，我妈手上的钱不够，就问我爸能不能出一些。

我妈正在跟他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爸就疯了一样。当时我爸在做菜，他就在厨房爆发出那种声嘶力竭的吼叫，我不记得他具体说了什么，但是那个声音非常大，在整个屋子里震荡。

我当时在洗手间，我瞬间冲出去，看见我爸举着刀要砍向我妈，我妈就是被吓到的状态，拿手抵着他要砍下来的刀。

我马上过去抱住我爸，一直摸他的后背，我说，怎么了？他像是在跟我说，又像在喃喃自语，说，孩子，老爸没用，老爸想把钱都留给你，但是她老是想要我的钱。

后来我跟我妈说，我今年有奖学金，我先转给你，你不要再向我爸要钱了。我妈说，那一刻她死心了。

我就跟他们俩说，你们还是离婚吧，你们不要这样相互折磨了，不要再让我们都陷在痛苦里了。我妈同意了，她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跟我爸第一次认真地坐下来面对面聊。我想跟他聊，但是没有办法跟他非常认真地说怎么离婚。他一直想要把错误追究到我妈身上，说我妈又在算计他的钱。但你让他具体地说是哪些事情他又不告诉你。他就说，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些事情。

最后我跟他说，不管怎么样，你们两个性格不合适。他也承认了，所以他决定第二天去民政局离婚。当时离过年只有 3 天还是 4 天了。

第二天我就带着他们两个去民政局了。可能工作人员也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一个女儿带着他们来离婚。

然后工作人员让他们填表格，说需要补一份财产分割协议。

他们两个在房产分割上又出现了矛盾。我不是很确定他们出现矛盾的原因，是因为我爸真的想要房产，还是说他想以这个理由来让今天离不成。

当时我妈的意愿是把所有的房子都转移到我名下，他们两个只拥有房产的使用权，但我爸说他必须要拥有他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他们因为房产争执了很久。

我已经不想让他们再争执下去了，我就跟我爸说，你别再争论，就这样吧。最后我爸给工作人员的回答是尊重孩子的意见。

后来工作人员拿了离婚证，还在他们撕碎的结婚证上盖了章。

然后我爸佯装没事儿，跟我说你去陪陪你妈，就开车走了。

我就陪着我妈一起吃午饭。我妈觉得很委屈。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尽职尽责，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错了什么，要被我爸这样羞辱。

她当时好像也有怪我，说，早知道要受到这样的伤害，早就离婚了，也不用忍这么长时间。

■ 暮暮和妈妈

我当时其实算是舒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妈至少不用再受那么多苦了。

近些年身边离婚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对于我们那个地方来说，离婚也不再是一件那么不正常的事情了。我也谈了一些恋爱，知道那种有毒的亲密关系，对自己的伤害有多么大。离开一段有毒的关系，会让你有一种重生的感觉，我觉得我妈是时候重生了。

没有我妈在家的话，我爸也不需要那么暴躁，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他们离婚的时候，我也觉得我可以放心地出国了。虽然它并不是真正的结束，但是我当时觉得我已经把一部分担子卸下去了。

爸妈离婚后，暮暮去了国外上学。有的时候，她会接到妈妈的电话，听她讲她在半夜时突然惊醒，梦到父亲拿刀指着她；父亲也会在深夜醉酒的时候打电话给她说我想你了，她觉得父亲孤独又可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父亲是咎由自取。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一切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就像暮暮说的，离婚并不是真正的结束，这段婚姻给三个人留下的疑问和创伤，还需要时间去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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