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一

这周有妇女节。我们谈谈闺蜜。

TVB 大戏《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上映时，我刚读大学，很为旧上海丽花皇宫那四个青春歌女所吸引，锦瑟年华虽各怀心思，只要扎堆凑到一起，就变成了叽叽喳喳的小姑娘，闹猛侠义，情味芬芳，世界仿佛都在她们手心里了。

过了 “手帕交” 的年纪，我对闺蜜的选择十分谨慎，属于慢热型。因为我对闺蜜的界定仍有几分认真。闺蜜并非只为提鲜增色，并非只是女友的别称，这样的 “闺蜜” 可以一抓一大把，更意味着精神的体己和情感的依赖。

所以即使相交甚笃，我也会放慢些脚步。只有在许多事上磨过、共同经历过一些不堪和神经病发作后，某些特定机缘，才会使我们成为闺蜜。

吃喝玩乐的是女伴，高山流水的是知己，都属于闺蜜的功能之一又不尽然。

正如成熟男女能长久相处并非因为荷尔蒙，其核心也不在于性，而在于相知与相信，闺蜜间能量场也须匹配，在她翻越山丘时能给予恰当的抚慰和鼓舞，遇见疼痛时仿佛遇见另一个自己，既能柔软如水，亦能削铁如泥。

在我的眼里，判断是否还爱着的标准是频繁见面，却觉得好久不见；有无闺蜜的标准是：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二

后来我发现，闺蜜之谊最好三人一党：两人太少，一对一是犯忌的，易出状况，四人能凑一桌麻将，难免扑朔迷离，冷暖难测。即使是三人一党也未必牢靠，须得能量相当才行。《甄嬛传》里出身相似容貌相当的甄嬛和沈眉庄姐妹情走到了最后，让人唏嘘欣慰，而出身寒微、极度自卑的安陵容很快就暗露龃龉，成为腹黑女，走在了两人的对立面。

闺蜜眉庄被害假孕争宠的危机，第一次让沉浸在初恋爱河中的甄嬛认清现实：皇帝就是皇帝，是她的枕边人，亦是她们的。她与她们之间没什么不同。她的才情能满足皇上的部分身心需求，别人也能填补另一些部分。比如家世、才艺、姿容等均平平无奇且心机深沉的曹贵人，雍正帝也常常喜欢去看她，因为喜欢看她哄温宜公主的样子。

雍正帝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于是格外迷恋母性的光彩和家庭的氛围。甄嬛没有理由继续站在心理的高地，自恃与众不同。认清现实后，她把半路闺蜜安陵容打扮好，推荐给了雍正帝。雍正帝果然大悦。对于男人，尤其有权力的男人，身边美女永远不嫌多，需要的仰慕也永远不嫌多。

甄嬛第一次对皇帝感到失望，就是她带着好不容易抓回活口的刘畚见皇帝，为眉庄伸冤，并指出华妃是幕后主谋。她本以为铁证如山，雍正定会严惩华妃。没想到他开始敲打甄嬛了，他明确表达自己怀疑刘畚供词的真实性。然而冰雪聪明如甄嬛，竟听不懂话外音，一味强调眉庄假孕案疑点漏洞多。

关于此案，心思缜密的雍正帝会心里不清楚吗？眉庄禁足降职的这点冤屈，远不能与华妃家族能带给他的政治利益相提并论。那个年代，女人的世界是男人，男人的世界是世界。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甄嬛和眉庄都清醒过来，放弃了与雍正之间不切实际的情感诉求，不再精神内耗。

与士大夫一样，身为才女的闺蜜俩都有一度选择归隐。甄嬛归隐甘露寺，眉庄归隐碎玉轩。她们看透了枕边人的凉薄，为后来彼此皆选择 “良禽择木而栖” 奠定了心理基石。

这段归隐成为她们的必经修行，是她们逐步成为资深且睿智的女子，迎来最强逆袭的前传。

三

炎樱曾是张爱玲的姐妹淘。如花时代，热力活泼的她与才女好似双生儿。随着时光境遇的迁移，无论在东瀛还是在美利坚，炎樱都更长袖善舞，凸显生存智慧，而张爱玲却水土不服，黯淡潦倒。

际遇落差使两人间本就存在的芥蒂日益突出，上世纪 40 年代张爱玲称炎樱为朋友，《对照记》里淡化为同学，情谊走向式微，在有了更善意娴雅的女友邝文美后，阅尽千帆的张爱玲断然删除了炎樱。

在给邝的信中，她将自己对故人的看透跟第三人挑明，早先情谊的老本已所剩无几，多年闺蜜，最终心远千里。

从现世角度，闺蜜是寂寞夜路上一个聊天的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聪明女人成熟以后，对闺蜜的选择十分谨慎，一旦走眼，受伤的往往是自己。

《十八春》里被翠芝甩了的前未婚夫一鹏很快投入她的头号闺蜜窦文娴的怀抱，也算各得其所，彼此捡漏，不过闺蜜之谊大抵也到此为止了；

东太后慈安头脑简单，缺乏宫斗经验，错将深宫姐妹当闺蜜，结果众所周知；

武则天一生上天入地几多轮回，关键时刻借力的多是男人，她也有闺蜜 —— 上官婉儿，这是太复杂的历史和情感了，两人是君臣又是良友，混杂着知遇之恩、错综爱恨和难得的惺惺相惜之情，也有着一方对另一方绝对的控制力。

四

细腻和交流欲使闺蜜们在交心的彼时彼刻极其真诚，没什么场面话应酬话，充满人间暖意，可也要千万注意管紧嘴巴。这种情谊易受地位身份财力文化外貌心态等多种内外因素影响，在学生时代我们甚至很少看到高挑女和矮胖女是闺蜜，尺码不同上街挽个胳膊也不方便，她们可以是好友、诤友，却基本不会耳鬓厮磨。

闺蜜最多的是 35 岁以上的都市单身女郎。在靠谱的爱情来临前她们宣扬独立、讨伐男人、彼此取暖，她们中若谁恋爱了，会立刻被队伍疏远。

连莎翁都说，身处热恋中的女人尤其是美丽女人，得到同性的友谊有点难。不过待到她失恋，闺蜜们又会不计 “前嫌” 张开宏阔的双臂迎接她归队。直到她们纷纷名花有主，那份亲密自然不再狗尾续貂，多年后再回想，不过是路过的人和路过的自己。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体恤之余难得刻薄，闺蜜之谊实在耐人寻味，它潜伏于某处，淡出的同时随时准备复出。因为较劲也好、暗战也罢，终是有好感和真心垫底的。而经过岁月沉淀和心智历练的女友之间，会摒弃小女人式的 “形密”，转向神契，对彼此的选择报以理解和掌声。

时光蒸馏出了真正的友谊和牵念，闺蜜之谊与顺利度过平台期的爱情一样，彼此在对方心上却又无需反复证明，十分自在。

五

互为闺蜜的前提是基础体温必须相近。24 岁写出《生死场》的萧红基础体温偏高，24 岁写出《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张爱玲则聪慧得太过冰雪，虽同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可两人即使相识也不可能成为闺蜜。

宝钗基础体温是低的，相对凉薄；黛玉是高的，天真性情，因此宝钗凭理性广结善缘，黛玉却凭真诚与感性拥有紫鹃、宝玉这样忠诚贴心的知己。

人心都有复杂的沟壑与脉络，有特色、胸襟、理解、品格的人，才能互为闺蜜。《来自星星的你》里千颂伊的两个女友是两种极端版本：一是在你鼎盛时潜伏于身边示好得利，一旦失势便落井下石的；一是在你得势时冷淡疏远，却在落难时挺身而出义薄云天的。

共同喜欢一个男人，曾是旧时代闺蜜间的大忌，《芈月传》里芈月芈姝也曾彼此一路扶持、情深意长，可从嫌隙到互撕的断崖式下跌也仅仅因为秦王的情感偏差。庸芮是芈月一生的男闺蜜，这样的情感，放在兜里比揣在怀里自在得多，从来无需想起，永远不会忘记。

但在当代都市，共同欣赏一个男士的女人们有时也会相交甚笃。搞宫斗、雌竞等封闭环境下那套心术的女人终究也是格局小了。

沪语电影《爱情神话》里老白的三个美丽的熟女后来也渐渐走到了一起。尽管她们仨走着三条不同道路，但精神核心却殊途同归，也因此在老白家的高潮惊险饭局上，谁是野猫谁吃剩饭，都不那么较真要紧。

如果能理解她们的处事之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认识了上海生活。上海 40 岁以上中产女性的胸怀、眼界和变化度，可能比天下所有男人的想象都开阔复杂得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何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