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体制的运转

有读者让我解读马伯庸新作：长安的荔枝。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马伯庸编了一个非常细腻的故事把荔枝是怎么从岭南运到长安这件事，细致地描述出来。

我们先把故事简单回顾一遍，毕竟多数读者没看过。

长安有个小官叫李德善，刚刚在京郊买了房，背上房贷成了房奴。

某天接到单位团建的通知，酒酣耳热之际，上司拿出一封文书告诉他是美差，做荔枝使，就是采买蜜饯荔枝，用蜜浸泡过的荔枝罐头。

他很兴奋就接下了，因为听闻油水大，准备一把还清房贷。

结果回家打开细看才发现是要求在杨玉环生日那天把新鲜荔枝送到长安。

他非常沮丧，想着死定了，这事儿从无人能够完成。

这时候遇到好友杜甫，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亲自到广州看看，毕竟还有 6 个月时间。

他去了广州，当地官员都觉得这事儿没有可行性，不愿意拨款给他。

他是用贩卖通商文牒的方式从胡商那里拉来风险投资做实验。

这个过程中，认识了很多朋友，胡商，荔枝种植园的主人。

经过多次试验，最后他找到一种办法，就是把荔枝树整个砍了，装进特制的双层瓮里，沿途用冰保鲜，这样可以保存 11 天，路上跑死马，是可以及时送到长安的。

他想要拿着这个方案回京赴命，结果当地的地方官派兵追杀他。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到京城，有太监套取他的方案想要邀功。

最后他是找到了杨贵妃的堂兄，宰相杨国忠，才得到授权，全权负责此事，不惜物力。

当他当上采买使的时候，发现很多事情已经身不由己了。

昔日的天使投资人胡商被踢出局，因为杨国忠觉得兹事体大，让胡人参与成何体统，再比如参与的执行者乱砍伐，把几乎整个荔枝园都砍光了，荔枝园主人欲哭无泪。

沿途就更不必提了，各种提供冰块的，各种参与者都巧立名目，扩大事态。

而且，贵妃吃了说好，来年京城里其他贵人要不要？来年必然大规模采购，到时更加劳民伤财。

李德善最后辞官不做，长安的房子也不要了，带着家人去岭南种荔枝。

故事在讽刺什么？讽刺朝廷么？如果你这么看，就浅薄了。

其实整件事里面体现出方方面面的利益诉求。

李德善当初为啥接这活儿？因为他想捞点油水还房贷。

李德善的上司为什么阴他？因为这活儿拒绝不了，杨贵妃生日要吃鲜荔枝，你没法跟上司讲做不到，你只能真的做不到给上司看。

而这个做不到的人，又不能是自己，否则即便不被处罚也会被认定无能。

所以才会设局阴了李德善。

那么到了广州，当地官员为什么不待见？

因为没有希望，谁都不愿意在没可能的事情上浪费资源。

那又为什么给李德善提供无限量的通商文牒？

因为不想踩一脚泥。

李德善已经在泥坑里了，他是不介意拉几个垫背的，如果你非要和他过不去，他大不了最后写份报告，说这事儿做不成的责任在于广州当地哪些人不配合，列个名单。

为了避免这种局面，在权限范围内的，不需要自己负责的通商文牒这件事上，当地官员是不得不配合提供的。

那么胡商为什么愿意帮助他？

一方面等于是用投资的方式来购入通商文牒，为自己做生意行个方便。

另一方面也是抱有天使投资的心态，万一李大人做成了呢？他日后当了荔枝采买使，自己抱住大树好赚钱。

李德善真的试验成功，当地官员必然追杀他。因为他的成功就意味着自己的失败。

人家跑来广州几个月就办成了，你们那么多人那么多年在广州干什吃的？

这是很容易被联想到的罪名。

李德善回到长安，被太监套取方案想要邀功，实属平常。

无论哪个码农做的具体事情，最后承报总得由高管来完成，无非哪个高管，或者说双方怎么一个利益分配的模式。

如果让太监高管申报，很可能日后就会安排太监团队的其他人负责，李德善就为他人做了嫁衣。

反过来，由杨国忠申报，杨国忠本就是李德善所在部门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一个系统的，那么最后还是会派李德善这个熟悉的人去全权负责。

活儿接下来之后，层层摊牌扩大规模是必然的。

甲方说一个月，乙方总经理对内传达就只剩 20 天，部门经理对码农传达就只剩 10 天。

不是谁在故意克扣什么，而是每一层都需要控制风险。

总经理会想，30 天都给你，万一到期了没搞定他岂不是被动？所以他只给你 20 天，给自己留够找其他备用方案的缓冲时间。

贵妃可能只吃了一颗，但最后砍了一座园子。

而随着项目的升级，随着新的 PE，VC 的介入，最初的天使投资人的利益未必能保住，比如胡商，比如荔枝园的主人。

这个道理很简单，容易做的事情凭什么轮到你做呢？

至于贵妃吃了好，来年长安城的贵人们都要吃，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要看市场能否发挥作用。

这事儿搁在古代就很糟糕，因为市场不起作用，会变成竭泽而渔。

搁在今天，那是岭南之幸，当地人致富的途径。

因为价高者得，无论种植成本还是运输成本最后都得由消费者买单。

俗称当地的种植商，沿途的经销商都能赚到钱。

这是拉动消费的好事情。

当然，在古代就不是了。

我给你复述整个故事，是让你看到这就是人世间。

你不能用丑恶的嘴脸这么巨婴化的视角去看待问题，你要看到千姿百态的人性，不同处境下不同位置的人的利益诉求，以及反反复复的博弈过程。

尊重利益，尊重人性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

而这个前提，是我们那天说的，你得能够看懂人，看透人，甚至看明白别人自己都未必懂自己的那部分幽暗细微之处。

否则，在这个世上，你真的很难混出头，甚至想活得松快些，都挺艰难。

来源：记忆承载 微信号：wodq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