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卷了”
对 59 岁的网约车司机李明德而言,2024 年这四个多月的生活,可以浓缩为两个字 —— 穷忙。
换成年轻人的说法,那叫内卷。
这是李明德去年在一家小饭店里听到的词 —— 后桌几个年轻人在抱怨平台司机太多,跑不到钱,接到的客人也多是小单;其中一个说,自己在车里放嗨歌被投诉,平台把他降级了,直接影响接单。
“太卷了”,几个年轻人都提到这个词。
李明德想上前搭话。不过,他们吃饭的速度很快,李明德还在喝骨头汤,几个人就散了。
“内卷”,这个陌生词汇在已近六旬的李明德看来,是模糊的概念。
他自嘲自己是个老家伙,跟那些新世代的年轻人不一样。
可实际上,他常年带着三个智能手机,两个用来接单,一个和家人、朋友联系 —— 因为开网约车,他跟那些年轻人一样,不得不成为互联网浪潮下的一员。
正在开车的网约车司机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今年伊始,李明德的收入折了一半。车斗里原本放着 300 元一斤的龙井,现在换成了实惠的春茶。
不过,他心态很稳。车是自己的,没有租房压力,一年后就能退休,每个月拿到 6 千块左右的退休金。
他说,这一年就算是最后冲刺,至于啥时候退出,是否退出,全看自己。开了近 10 年网约车,他尝过了甜头,现在只要不亏,他便心满意足了。
没有一个准确的数据显示,和李明德一样 50 岁以上的大龄网约车司机有多少。年轻的司机有时候对他们会生出敌意,认为 “本来就难做,他们还来抢生意”。
但 “老家伙们” 想的是,作为社会一员,他们还是得做些什么 —— 不论年轻,还是年长。
老家伙步履不停
李明德是一个 60 后,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头发是染黑的,胡子刮得干净,白色的衬衫套在棕色毛衣里头,露出领子,深色的直筒牛仔裤,脚下踩着的是一双美津浓的旅游鞋。
他出生在苏州的县城,80 年代高中毕业,考进职业技校学开车,一度成了家中骄子。在技校待了三年后,他先是去开县里的公交车,后来做教练,觉得太累,因缘际会进了县里的外贸公司。
没几年,体制改革来了,李明德成了私人老板的专职司机,跟着全国跑。
千禧年,李明德说自己瞅准了机会,借钱在上海和家人买房落户,做了出租车司机,一干就是 15 年。
到了 2015 年,50 岁的李明德觉得,新的机会又来了。彼时,网约车企扛着 “共享经济” 的大旗进入国内市场。
那是一段好光景。Uber 和滴滴两大平台忙着攻城掠池,客单价高,司机端还有几十至上百的补贴。那两年的上海高架桥上,满是比亚迪秦和荣威 550,一到晚高峰,秦的连体尾灯成片地照亮高架路。
红色的尾灯照亮了李明德的致富梦。
那年暑假,李明德参加了 Uber 的司机培训。在上海虹桥的一家五星酒店里,有免费的自助餐,还有周到的服务。从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李明德好像看到了未来的日子:高薪、自由。
于是,他转头开上了网约车。
李明德算是第一批 “吃螃蟹” 的人。在行业发端的前 5 年里,靠着补贴和勤奋跑车,一个月净赚上 1.5 万,让他感觉非常不错。那会,在他常去的菜饭骨头汤店里,同龄的司机们一边抱怨过去的工作,一边感慨 “总算从办公室里的闲职、保安亭里解放了出来”。
这一段 “最美的时光” 让他提高了不少生活质量 ——2017 年,他从老破小搬进了上海中环的电梯楼。
不过,他已经有点跑不动了。首先是腰,一久坐,腰肌劳损就得犯。妻子给他定了规矩,跟上班一样,一共跑 8 个小时,每 3 小时,就要歇一会儿;一周安排一天休息;就算是节假日,也只跑 1-2 天。
这条严明的纪律,李明德坚持了三年。
2020 年,也就是李明德成为网约车司机的第 5 年,河南新乡的林春树被一纸招聘吸引到广州来跑车。
那会,林春树在大学附近开的餐馆,因市容整治被拆;儿子在东莞的厂里打工,还没结婚;父母年事已高,也需要用钱;而他自己,还得攒养老钱。
看着招聘上写着:“轻松月入过万、前 200 名享受半价购车。” 他没犹豫,就签下年约,带着老伴来到广州。
那年,林春树 47 岁。为了赚钱,他和年轻的司机一样,在路上跑十几个小时。区别在于,林春树的车是用积蓄买下的,节约了不少成本。
休息中的网约车司机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四年下来,林春树虽然步履不停,但收入却在逐年下跌。也有涨的,是体重从原来的 140 斤到了 170 多斤 —— 这是因为久坐,疏于锻炼带来的。他的身体也变得比以往差了不少,腰肌劳损、高血压都前后出现。
和他们一样坚守的还有在山东青岛的张清。他说自己不太适应退休的生活,孩子在北京工作,一年见面次数不多,房子里就他和妻子干瞪眼。
开网约车是个好办法。他说既能打捞自己的余热,还能赚点钱。
在 2022 年秋天,张清花了 20 万左右买了辆大众车用来跑专车:每位上车的乘客走近时,车身侧边的门把手会自动弹出;进了车里,还能在后座上看到两瓶全新的矿泉水。
他想的是,用更高的成本,换取更高的客单价,而不是用时间换流水 —— 他每月还有退休金入账,做四休一,每天能跑个 200 多元的净收入,就满足了。
话虽如此,张清的身体还是表现出强烈的惯性。
清明假期的早上五点多,他的手机响了,那是一张从他家楼下到机场的特惠单。他蹭地就从床上弹起来,拿起车钥匙奔出家门三十多公里,他能挣八十多块钱。
减少的百元订单
八十块钱,算是现在司机收入的分水岭。
因为 “卷”,越来越多的司机加入进来。超过 80 块钱的单子,在李明德跑车的上海,一周也不会超过 2 次。
网约车司机的订单结算页面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原本并非如此。几年前,跑车的司机们有不少每天都能抢到超过 100 元的订单。李明德记得,百元订单从 2021 年开始消失。
2021 年 6 月,滴滴停止新用户注册、从应用商店下架。在此后的 18 个月里,高德、美团相继入局,并迅速整合了司机资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网约车的单价下调 —— 平台烧钱补贴用户以此来争夺客源,与之对应的是,平台对司机端的抽成悄然提高。
入局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当时的环境之下,很多人把网约车当作兼职工作,亦或是工作的一种过渡。
换句话说,有限的百元订单,落到每个司机头上的机会,逐渐变少了。
林春树说,在广州这样的一线城市,只要熟悉路况,时间、地点踩得准,隔两天会有一单到手超过百元的。
到 2023 年,他发现,变少的不仅是百元订单,还有到手收入。他以机场单为例,同样是 40 公里路程订单,之前到手还能有 110 元左右,现在只有 80 元。
他仔细研究了账单发现,平台的抽成比例也变了,多了 3%-6%。折算下来,每天会被抽掉一顿中饭钱。
也是这一年,特惠车、一口价进入市场,又将原本的司机的收益拉低。以半小时车程的价格来看,特惠、一口价的车差不多只需要 18-20 元,而普通网约车的价格则集中在 25-32 元。
林春树说自己不愿意跑特惠,可有时候又没办法。“大单现在是撞大运,只能先薄利多销。” 他只好和年轻的司机一起投进漩涡。
平台的规则也悄然转变。比如,有些平台会要求早 9 点到晚 12 点,司机要连续跑满 30 单,且在线时间、乘客评分、成单率均在一定标准之上,才有可能保持等级,等级通常与派单的金额绑定。
网约车平台争斗的硝烟逐渐散去,司机被任性补贴的美好时光也在减少,有的人选择埋头苦干,有的人选择性价比。
李明德把更多驾驶时间放在夜间。他说,凌晨叫车的一般都往机场跑,运气好的情况下,一个单子就能有个六七十块。
司机们每天在群里贴出自己跑单的收入。李明德说自己在很多时候都是垫底的 —— 每天 200-300 元的净收入,够日用开销。
林春树越来越灰心,他发现自己的生活渐渐被绑在这辆车上。他仔细一算:一天跑上十几个小时,除去油钱和损耗,到手也就 6000 块左右。
源源不断的入局
不过,市场就这么大,分蛋糕的人越来越多。
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显示,截至 2023 年 12 月 31 日,全国共有 337 家网约车平台,这一数字在 2 年前只有 200 家左右。
平台多了,司机的数量也激增。
格隆汇数据显示,2023 年末网约车司机的数量为 633.4 万人,而 2020 年才只有 289.1 万人。但打车的乘客数量却没有增长,网约车的日均接单量从 2020 年末的 23 单暴跌至不到 10 单。
2023 年 5 月,海南三亚发出网约车市场饱和预警,暂停受理发放网约车经营许可及运输证。同年 7 月,上海市道路运输局也发布类似的公告,将暂停受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相关业务。此后,多地网约车市场饱和预警,向司机发出了越来越难接单的信号。
李明德的感受特别明显:有时候绕来绕去一个小时,换来的只是一个不到 5 公里的订单 —— 到手不到 20 元。他说,一个红灯路口,前前后后五六辆都是网约车。
“内卷” 的现实摆在眼前,入局的人还是源源不断。
贵州的徐家力今年 27 岁,在广州跑车 2 年。他高中毕业,20 岁不到就进了厂,他觉得,开车怎么样都比在厂里强。
也有年轻的司机说,自己是看到招聘启事上写着的 “月薪过万” 才租车入行的。没想到,不仅没有月薪过万,想要退车时押金拿不回来,还要付几万违约金。
东南大学交通法治与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顾大松曾在 2023 年出席中国网约出行产业峰会上介绍说,在接受访谈调研的司机中,从业一年以下的新手司机占比达到 35%。90% 的司机日均在线时长超过 12 小时,63% 的司机月均流水在 8000 元以下。
为了维持生计,有的司机把时长再拉长,比如把家安在车上,昼夜不停。
没有补贴的时候,跑车的生存法则是:跑得越多,挣得才不那么少。用张清的话来说,那是拿命换钱。
4 月 15 日,网约车司机的群里在说着郑州三个司机猝死的消息。张清没来得及细看,只能匆匆和边上的乘客感慨一下,一打方向,重新汇入车流中。
犹豫进退
出行的生意就像是一面镜子,阅历丰富的大龄司机更能窥见当中的道道。
比如,过去网约车的定价相对便宜,颇受年轻的白领用户欢迎。李明德成日绕着南京路、人民广场、陆家嘴等写字楼云集的地方转悠,在那上车的乘客年轻、体面、有活力,他们聊着天南海北,目的地通常是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现在,他发现用户的习惯变了:打车前会比价,找最便宜的平台;路程远的,找顺风车。他经常跑 的 CBD 写字楼打车的人也少了,更多的单子出现在咖啡馆和酒吧聚集的老城区 —— 那里的人对价格不敏感,也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当下。
林春树也会有类似的感受。
今年的春节,他留在广州。原以为城里的打工人会向从前般回到家乡,却没想到很多人都留了下来,花市周边的路都会变得拥堵,恍惚间和平常工作日没区别。仔细一聊,有乘客告诉他,回家一趟少说要花掉一万多,想了下还是决定就地过年。
这些变化李明德都看在眼里,他和车子打了一辈子交道,是车也让他从一个县城的青年来到上海过上富足的生活。不过,他自己也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那时候开一个月出租的收入,可以在上海买一平方的房子。”
可现在,“能够吃用开销就满足了。”
林春树有些惶恐。他担心无法适应新的规则,担心收入锐减,担心自己或是自己的车会内卷中被淘汰。他只能安慰自己说,比起那些刚入行的新人,好歹还是赚到了点钱。
去年底,在老家开厂的朋友想拉他回家帮忙开小货车,每月不低于五千的工资。他正在在考虑。
徐家力短时间内还是得绑在车上。跑车对他来说,是目前唯一的生计。他担子不轻,得负担租车钱、房租,还有生活开销。
李明德也犹豫过要不要离开。早先的同事劝他一起出来跑单帮,也就是 “黑车”。
停靠在路边的网约车与出租车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他的同事在 2022 年前后陆续从网约车退出,组成一个 10 多人的车队,专跑江浙沪。和李明德相熟的是车队队长,两年下来买了辆 GL8 的商务车。 他拒绝的原因听起来略显古板,网约车至少也是一份相对有 “保障” 的工作。可 “黑车” 一干,总感觉自己像个无业游民。
青岛市发出的文件 图源:青岛市运输事业发展中心
就在大龄司机们思考去留的间隙,青岛市运输事业发展中心公布了 2024 年一季度的网约车运营动态。其中显示,2024 年 1 月至 3 月 31 日,青岛全市累计退出车辆 16581 辆,几乎占到了网约车总量的 10%。
4 月 16 日,济南暂停受理网约车车辆运输证核发业务,成为 2024 年首个摁下网约车 “暂停键” 的城市;同日,重庆市道路运输事务中心发出行业经营风险提示:中心城区网络预约出租车运力已远超 实际需求,入行务必要谨慎。
手上的方向盘,李明德握得松了一点。
他觉得自己想得挺明白的,他不缺后路 —— 还有不到半年就能拿到退休金,这比开车合算多了。现在的时光,就当是退休生活的过渡期。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明德、林春树、徐家力、张清均为化名)
来源:时代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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