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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纯粹的相信金钱和权利的人也是少见

@码字小工张不叁:记我一个印象深刻的同学(真是我的同学)。
这次去广东,除了见到的几个同学,还有一个没有见,但他的名字时常出现在我们的对话当中,幽灵般飘荡在每顿饭局、每次干杯、每段关于往事的回忆中。他和见到的几个同学都是我隔壁宿舍的,他人也在广东,也曾经是我关系最密切的同学之一,听说现在身价少说半亿,开的是迈巴赫,千万豪宅得有几套,但我这次终于还是没见他。
我和他绝交了。
当年上大学时,他其实和他们宿舍,也就是这次我见到的几个同学,关系都很差,以至于其他人出去聚餐时为了避开他,都事先商量好一个个分头出宿舍,再在约定的地方会合。现在回忆起来,讨厌他可能是几个原因,一是爱传闲话,谁无意间说点什么,他马上就到处去宣扬;二是说话有攻击性,总是有意无意揭别人的短,哪怕事情过去很久了还是总要旧话重提,曾经辅导员去他们宿舍,他不知因为什么和她吵起来了,在系里轰动一时;三是斤斤计较,想得起来的是,有一次他们宿舍因为用热得快烧水导致失火,两三个人行李被烧损失惨重,后来被宿管科罚钱,说好了全宿舍均摊,包括两个家庭困难需要领补助的同学都同意出这笔钱,他就怎么也不愿意出,最后全宿舍都骂他,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钱,其实均摊下来也就每人几十块钱。
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势利。那时我就注意到,和他关系好的同学都是家里条件不错的,聊天时他也特别爱提谁家父母是做什么的。甚至于谈恋爱的时候,和宿舍说得最多的居然也是那个女生家里条件怎么好。那时我也有幸入他法眼,他经常主动找我玩,我和他经常上课坐同桌,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踢球打游戏之类,我什么都没想,大仲马说,一个人二十岁的时候,会把自己见到的每一个人当成朋友。
直到毕业很多年后,我才从他宿舍其他人口中知道,他喜欢找我玩,很大程度上是大一寒假那年我和他一起回家,我回北京、他在北京转车,我父亲开车来接我,那一幕深深震撼了他,因为 20 多年前世纪之交的时候,哪怕在北京,家里有车的也少之又少;尤其是我在学校过得很俭省,他之前纳闷我是北京的怎么还不爱花钱。巨大反差之下,他认准我的家世深不可测,大学四年里反复对他宿舍的人提这个细节,平时也经常吹捧我,我的否认大概只会让他以为我在有意隐瞒,进一步加深了他的错觉。这个错觉大概持续到大四快毕业,他又来北京,当时旅馆还很少,我邀请他住我家,记得特别清楚,他进家门后先转了一圈,最后说了句:地方也不大啊。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些都是他妈教他的。他妈那时好像是做生意的,在家里说一不二,他崇拜他妈,还对宿舍的人表示过看不起自己父亲。他妈从儿子上大学之前就在为他布局,让他结交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大学四年至少是班里所有男生的家境,他全都打探了个遍。毕业时,他考了深圳的公务员,还在深圳的核心地段买了房,那还是 2004 年,之后 20 年的房价众所周知。
毕业之后这十几年,我和他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但至少我已经意识到,我和他不再是一路人,他结了婚,据说女方的家世才是真正深不可测;在单位也越混越好。我这么多年则是原地踏步一泡烂污,没钱,没前途,没女朋友,见了领导不会拍马屁,只会嫌他们不学无术又瞎几把指挥,天天盼着他们最好全都被抓进去。
他倒不时主动联系我,甚至显得对我很重视。他牢牢记住我的生日,每年那天必定要祝我生日快乐,据说所有其他同学都没有这种待遇。而其实我从不过生日,甚至很讨厌过生日,因为它总是会提醒我又长了一岁却仍然一事无成;反过来我根本记不住他的生日,他也并不在乎,对于凡事都要斤斤计较的他来说,这种程度的宽容可以说是相当罕见。他也表示过让我来深圳投奔他,还提出过要给我介绍对象,当然,女生肯定又是家里条件好到不行的。
可与此同时,我又能从他的态度中感到一种隐隐的轻蔑,我猜他可能是觉得,这些年我把一手好牌给白白打烂了。自由职业之后,我抱怨过钱难挣,他说了句:你终于知道要挣钱了啊。后来还在不同场合把这话重复过很多遍。当年刚毕业,我在机关里打过杂,有分局的人过来办事,私下里塞给过我一千块钱,我没敢收,悄悄交了领导。聊天时他听我说这事,念叨了整整十年,每次见面都要提,对其他同学讲,重新见面时对同行的同事讲,一遍遍嘲笑我不懂规矩。
他终于惹恼我,是在口罩时代前两年的一个秋天。他和同事来北京,约我见面。那时我刚辞职、自由职业不久,他也刚好离开机关不久(后面再细说原因),冥冥中那似乎是一次分水岭意义的见面。每一句对话几乎都在给我添堵:
我:我之后打算去云南农村待一阵子,写小说。
他:你还真爱去农村啊?我们挂职的时候都是直接给老乡塞点钱就完事了。
我:我认识了很多支教老师,条件都挺好,也都挺有情怀,还挺有趣的。
他:还真有人愿意白去啊?
我:我现在最担心我父母的身体,希望他们健健康康的。
他:没事,你爸妈有医保。
我:书写完如果能卖出版权、挣点钱就轻松了。
他:你终于知道要挣钱了啊。
把我介绍给同事时,大概是因为他之前去别处,接待他的都是这领导那领导,而我没有任何头衔,他于是指着我对同事说:他什么都不是。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我是懵的,甚至不知该怎么回击,过了一会才回过味来,当着他的同事又不好发作。我也很确定,这话肯定是他的无心之言,但正因如此,才更能看出他对我的真实态度。
这句话我记一辈子。那次之后我就觉得,没必要再和他有什么来往了,只是顾及曾经的同学关系,没有撕破脸而已。后来在网上又经历了他几次类似 “你终于知道要挣钱了啊” 的说三道四,我终于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几个月后我生日,他又要祝我生日快乐,发现已经联系不上我,托同学来问,才知道我已经和他绝交。
这次去广东,我听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最后那次见面时,他刚经历完一次过山车式的人生大起大落,当时他马上就要升处级,已经是最后几天公示,他晚上出去喝酒庆祝,回来酒驾被查,交警动作奇快,不等他打电话托关系,已经扣住了他的手机,直接行政拘留。这事闹出来后,他知道升迁无望,以后也会继续影响仕途,索性辞了职,自己开律所,凭借之前积累的政府关系,以及自己家、老婆娘家的深厚人脉,接了很多标的额巨大的案子,短短几年又东山再起,挣了很多很多的钱。如今主要工作就是跪舔各路领导,陪他们喝酒,叫一些二三线明星作陪,玩一些很花的所谓 “高端局”。
而即便是这样有钱了,他妈还是会为 200 块钱的折扣和旅行社没完没了地砍价。他自己据说长期失眠,已经有了抑郁前兆。别的同学也分析,靠这种法子挣钱,他的身体是撑不了几年的,到时候很可能是身体也完了,钱也挣不到了。前些年他据说和老婆闹过离婚,如今则是和儿子势同水火,儿子几门功课加起来也不够 100 分,他曾经通过教育局长给儿子学校的校长施压,学校只能表示以后不把他儿子的成绩计入总分。父子俩在家还经常大打出手,儿子不仅打老子,连爷爷奶奶都打。他还撂过狠话,把儿子养到十八岁,就把他赶出家门,派两个保安一天到晚跟着,只要他想回家就把他赶出去。和他看不起自己父亲一样,他也看不起自己儿子,有一次他喝醉酒回家,上不去楼,儿子下楼把他背回家,老婆感慨说儿子到底长大了,他的感受却是,儿子也只能背一背自己,别的什么都指不上。
说真的,我觉得他儿子挺可怜的。
我和他绝交后,听说他很破防,向其他同学念叨过很多次,不知怎么就得罪我了。而我也很奇怪,按照他的标准,我绝对属于混得失败透顶的那一类同学,也对他没有任何价值,那他为什么还那么在乎我?
直到这次去广东,别的同学才说,他一直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其实如果是绝交前,不用他说,见面后我也会识时务地吹捧他的功成名就,多说几句拍马屁的场面话又不花钱。但如今他既然这么不在意我的感受,我也就没必要在意他的了。他大概没法理解,世界上居然有人并不在乎他的钱和地位,并不因此跪舔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他大概更没法理解,有很多东西也是钱和地位没法解决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人生其实很经典,一个 21 世纪初、本土迷你版的华尔街之狼,靠着眼光和能力,无论是哪种眼光和能力,完美踩中风口,吃到了时代的红利,在世俗意义上取得了成功。他的经历和深圳这座城市的气质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契合,甚至可以说是 20 年来中国时代精神的某种缩影。比起我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各种试错才终于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从十八岁起就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而且在之后那么多年里从没有过丝毫动摇与偏移。不是我终于知道要挣钱了,而是他自己一直知道要挣钱。至于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不知道他怎么看,我只能说,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肯付出这些代价。
这么多年来,无论我对他是什么感受,他都已经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不可磨灭的一笔,我已经决定,以后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要把他写进小说里。而反过来,我之于他,大概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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