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最聪明:《折叠的16岁》
今天她来建卡,已经孕16周了。
建卡是出示身份证直接录入政府的孕保系统的,她刷了身份证的那一刻,机器直接提示,未满18岁,不能建卡。
后续还有一些检查同意书的签字,她未满18岁,又没有监护人,能签吗?
我打电话请示医务科,医务科说医疗上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如果有工作,就是完全行为能力人,到分娩住院签字时出具单位的在职证明,或者监护人到场签字就可以了,其他要先保证孕妇的健康和医疗需要。
我问她,你有工作吗?她说有。我问她做什么工作的,她说打台球的。
建卡第一件事,先核对孕周。
由于这个年龄的姑娘一般怀孕都是稀里糊涂,而且通常缺乏家长关心,加之青春期很可能月经不规律,很多类似的姑娘都是月经时间延迟太久,甚至发现胎动才知道自己怀孕。但3个月以后的中孕期B超核对孕周已经不准确了,所以这时候只能给个大概判断。
让我意外的是,她跟其他为数不多的差不多年龄的孕妇相比,她不是刚刚发现怀孕的。因为她在2个月前,医院的系统里有一张早孕期B超。核对末次月经,是完全吻合的。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
第二件事,问她怀孕至今出过血、保过胎、用过什么药吗?
她说都很好,用过药——吃过叶酸。
原来她从一开始发现怀孕以后就知道一个孕妇该做什么。
第三件事,问既往史。
得过什么病吗?
她说上次来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得了什么支原体感染。
我翻了翻报告,果然,支原体感染还不算什么,她还有衣原体感染,而衣原体感染是性病的一种。她说医生给她开药治过了,让她来复查,她还没复查。
我翻到了性病门诊的就诊记录和处方。
这个姑娘五官好看、瘦削、白皙,染着一种仿佛冬天海边朝阳升起时透着白的金色头发,发根还没有变黑,带着灰色大边框的眼镜,大T恤,蓝色短裤,运动鞋,说话声音柔和,带着那种少年时代专属的青涩,一切看着都和一个阳光的高中生没有任何差别,如果她走进校园,一定是班花或者校花级别的青春女孩。
本来我是不常规问孕妇烟酒史,但听到她是“打台球的”,难免多问一句。
吸烟。到孕2月,努力地减量在戒,目前已经成功戒掉了。不喝酒。妇科检查时,脱掉裤子,掀起上衣听胎心也没有看见纹身。
手术没做过,这是第一次怀孕。
第四件事,问家族史。
她说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听奶奶说她妈妈肠子上长了东西,手术治疗拖了很久,后来她外婆说看看中医试试,于是就只喝中药,后来东西把肠子长到穿孔,死了。她妈妈一死,跟她自己有关的所有出生证明相关的东西都没人知道了。后来直到该上学才去报户口,奶奶就随便编了个生日报了上去。所以身份证上是2007年,实际她是2006年生人,具体哪天也不知道了,奶奶曾在春节期间给她过过生日。
爸爸健在,没有生病。
有兄弟姐妹吗?
有,她还有2个妹妹,1个弟弟,体健,但妹妹弟弟都是后妈生的,医学上也算是血亲。
我问她,你爸妈知道你怀孕吗?
她说: 知道,他们也不想让我生,是我舍不得打,毕竟是个生命。
我问她你男朋友家知道你怀孕了吗?
她说:也知道,我们双方父母已经见过面了。
她主动问我:医生,你们这是不是像我这么大生孩子的人不多?
我说是,在上海长期生活的姑娘普遍三四十岁才生孩子。
她说,我们老家那里像我这么大生孩子的很常见。我看了一眼,她的户口地址写的贵州。
初诊建卡要做一整套检查,抽血、B超、心电图、骨盆外测量、听胎心等等,都在一层楼完成,大概3200块钱,当我给她开好检查单,让她去付费做检查时,护士说,很快她就从这层楼的走廊里消失。
我当时只能叹一口气,如果她嫌贵,希望她最好能自己每个月过来多少产检一下,哪怕回老家产检。在我心里,她甚至可以不用做大排畸,因为我对她的期待是,只要她稍微来产检一下,只要别被高血压、糖尿病、前置胎盘等,这些妊娠的并发症伤到自己就好了,至于腹中胎儿的好坏,我已经不关心了。
但很快这个女孩儿又折返了回来,她问我后面还有检查吗?她在问手机里的不知道谁借钱产检。
当一切初诊流程走完的时候,我跟她说,我们医院建卡有免费的线上孕妇学校,是教你一些基本的孕产知识的,我建议你回家自己看看这些视频。她说不需要,不看了,她的弟弟妹妹都是她带大的。
我想了想,换了种方式跟她说:
姑娘,你现在年龄还很小就怀孕了,你父母不在你身边,男朋友也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在上海生活,这样很容易出现一些怀孕的不好的并发症,你后面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虽然带过弟弟妹妹,但是你没有亲自怀过孕。这些视频是我们护士自己录的,你看一下了解一下什么情况是需要注意的。现在你16周了,后面回去以后要开始补钙,有条件的话每天喝一杯牛奶,我再开给你一盒钙片你回去吃,尽量不要吃外卖,外卖的油不好,饭盒也不好,能自己做就自己做些吃的,肉和菜还有鸡蛋都要吃。
这个17岁,母亲在她年幼时早早因恶性肿瘤离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被迫义务教育7岁才有户口,帮继母带大三个弟妹,16岁从高原来到海边,找一份无法称之为工作的工作,和一个大8岁的同乡但异地的男朋友,吸烟,被传染性病,又因为可怜一个生命没有听从所有人的劝说,借钱产检也要主动留下这个孩子,乍一看社会人,实际上谈吐言语自以为在我们这些成年人眼中仍十分稚嫩的姑娘,认真听完我说的那些,跟我说:
好,谢谢医生。
我想起我的16岁,那年高一,我因为在女生里身高在最高的一列所以坐在最后面,每天上课看着60多个黑鸦鸦的后脑勺,听着班主任毫无新意地打鸡血:
这一年,将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将来高考行不行全看这年基础打的好不好,可以说一半高考看高一!天天叽叽喳喳说话的那几个!一辈子就打算这样吧!
现在我的16翻了个倍,来到了32岁,面前再坐着一个16岁要当妈妈的姑娘,上蹿下跳又是请示医务科,又是请示产安办,捶胸顿足替人扼腕之际,只等来了一句“这在我们那很常见”。
她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折叠的16岁,她和我一起生活在折叠的大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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